治平二年孟夏,湖州的枇杷黃得正好,州衙后院的石桌上擺著剛摘的鮮果,果皮上還掛著晨露。
章衡正用小刀剖開枇杷,金黃的果肉淌出蜜來,忽然聽見章平一路嚷著跑進院:
“大人!吏部的考績官到碼頭了!說是從汴京來的劉郎中!”
“劉彝?”
章衡挑眉,將枇杷核扔進竹籃。
這位劉郎中是出了名的鐵面,去年在蘇州考績,連已經名滿天下的蘇軾的面子都不給,硬生生挑出了三樁弊案。
他擦了擦手,
“備轎,去碼頭接。”
碼頭的風帶著水汽,劉彝穿著件月白長袍立在船頭,身后跟著兩個捧著文冊的吏員。
見章衡過來,他只略一點頭,語氣像淬了冰:
“章知州,本部奉旨考績,還請出示近年賬冊。”
章衡笑著拱手:
“劉郎中一路辛苦,先到州衙歇腳,賬冊早已備好。”
他瞥見劉彝身后文吏捧著的幾樣文冊,思忖道:“吏部考績標準,也無非就是“財政、流民、稅賦”三處,心里不由得穩了穩——這三樣,湖州恰好都拿得出手。”
章州衙的賬房里,十二只樟木箱并排打開,里面碼著整整齊齊的賬冊。
劉彝的吏員剛要伸手,章衡忽然攔住:
“郎中請先看這只箱子。”
他打開一只已經磨得發亮的箱子,里面是本《湖州歲入歲出總覽》,封面用紅筆寫著“嘉祐六年至治平二年”。
“這是為何啊?”
劉彝皺眉聽到章衡和吏部郎中的聲音,不由得好奇問道。
“把每年的收支按類歸總,”
章衡翻開內頁,
“比如修堤花了多少,鹽稅收了多少,一目了然。”
他指著“財政結余五千貫”的朱批,
“去年秋收后盤庫,除了正常開支,還余下這些,都存在州庫,有庫吏的簽字。”
劉彝的吏員抽驗了幾本細賬,見“水患修堤”的支出明細里,連每根竹篾的價錢都記著,忍不住咋舌:
“章大人的賬,比內庫的還細。”
“不敢當。”
章衡趕緊抱拳施禮,點頭回應。順手就遞過另一本賬冊,
“這是節流的法子。用竹籠代替石料修堤,省了三成銀子;按戶等收稅,逃稅率從兩成降到五成,這些都記在上面。”
劉彝翻到“以工代賑”那頁,見上面貼著河工的領米簽單,密密麻麻的指印像星星:
“光節流不夠,還得開源。”
“郎中請看鹽稅賬。”
章衡翻開最厚的那本,
“治平元年鹽稅七千貫,六年九千貫,今年預估能到一萬一千貫,增了三成。”
他指著附頁的鹽價公示,
“劉相公請看,把成本貼出來,百姓買得起了,銷量自然漲。”
劉彝的手指在賬冊上頓了頓,忽然抬頭:
“這些賬,可經得起查?”
“郎中隨意抽驗。”
章衡讓人請來戶房、鹽鐵司的吏員,
“他們都在,有問必答。”
折騰到暮色四合,劉彝的吏員才合上賬冊:
“相公,賬是對的,結余五千貫沒錯。”
劉彝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忽然道:
“明日去看看流民安置處。”
章衡看到此處,心里也明白,這位貼面郎總心里還是有疑問。也不多話。
流民安置處設在城東的廢棄驛站,章衡讓人翻蓋了屋頂,壘了新灶臺。
劉彝剛進門,就見個老婦正領著孩童曬谷,金黃的稻子在竹席上攤成圓餅。
“張婆婆,這是吏部的劉郎中,來看看大家。”
章衡笑著介紹。老婦慌忙擦手作福,掌心還沾著谷糠:
“大人好!托章大人的福,俺家去年就分了半畝地,今年收了三石稻!”
她指著院里的菜畦,
“這是俺種的青菜,夠吃了。”
劉彝看著墻上的名冊,見“張王氏”名下寫著
“原流民,現居東河村,有地半畝,農具一套”,旁邊還貼著她兒子在學田干活的工票。
“這些都是官府分的?”
“不是分,是借。”
章衡糾正道,
“地是借的,三年后還;農具是租的,秋收后還兩升糧。這樣既不讓他們白得,也能讓他們安心留下。”
走到西廂房,幾個漢子正編竹籠,竹篾在手里翻飛。見了章衡帶著一群官老爺朝這邊走來,為首的漢子直起身就喊起來:“章大人來了!這月的工票夠換五升米了!”
“鐵柱啊,最近這手下得伙計又快了幾分啊!”章衡打趣道。
王鐵柱,如今成了竹編隊的頭兒。
劉彝拿起只竹籠,見上面刻著“王記”二字:
“這是要賣?”
“回這位大人的話。賣給修堤的河工,”
王鐵柱笑得憨厚,
“章大人說,編得好還能多換米。俺們編籠,河工修堤,都是正經活計。”
章衡指著墻上的“流民復業千戶”榜單:
“每家人都有去處,要么種地,要么做工。上個月統計,已有一千零三十二戶安定下來,比去年多了三成。”
劉彝忽然問個正在寫家信的年輕流民:
“想不想回原籍?”
年輕人頭也不抬:
“不回了!這里有地種,有活干,比老家強。”
他晃了晃手里的紙,
“正要給俺爹娘寫信,讓他們也來。”
離開安置處時,劉彝望著田里忙碌的身影,忽然臉上有了笑意,抬手指了指章衡道:
“子平你這法子,比單純放賑高明得多啊。”
章衡笑了笑,沒接話——他想起那些夜里編籠的流民,手磨破了也不肯停,只因知道這是在為自己掙前程。
第三日清晨,劉彝一身便裝,連同吏部的幾個隨從,都是一身的青衫。個個都是一副讀書人模樣,也不跟州衙眾人知會要去何處,自顧自的上了街,東搖西晃的就奔鹽市去了。
北街的鹽鋪剛開門,就有婦人挎著籃子來買鹽,掌柜的用小秤稱得仔細,還笑著說:
“今日的鹽白,多給您一小撮。”
“多少錢一斤?”
劉彝問。
“這位客官,今日鹽價二十八文。這墻上都貼著吶!你要幾斤吶?”
見幾人只問卻是不買。
掌柜的指著墻上的價目表,
“章大人定的價,明碼實價,童叟無欺。”
劉彝看向隔壁的醬菜鋪,見壇子里的咸菜綠得喜人,忍不住問:
“用的鹽多?”
“比去年多三成!”
掌柜的舀起一勺,
“鹽便宜了,腌菜也敢多放鹽,味道好,買的人就多。”
他指著賬本,
“這月賣了兩百壇,比去年同期多了八十壇。”
章衡帶著劉彝走進鹽倉,見鹽堆碼得整整齊齊,每堆頂上插著木牌,寫著“淮南鹽場,治平二年四月入庫”。
“以前鹽少,鹽商囤鹽抬價,現在官府直接從鹽場進貨,省了中間商的利。”
他拿起塊鹽磚,
“你看這鹽,雜質少,百姓愿意買。”
鹽鐵司的吏員捧著賬冊跟過來:
“相公,今年前四個月的鹽稅已有四千貫,照這勢頭,湖州全年能超一萬一千貫,比章大人剛來的時候翻了近一倍。”
劉彝翻著稅票,見上面的印章齊全,納稅人簽字清晰,忽然道:
“聽說湖州公示了鹽的成本?”
“對啊,就在倉門口的墻上,你等自去看。”醬菜鋪掌柜見這一行人也不買他的醬菜,也是不露聲色的開始攆人了。轉頭剛要走,見幾個生員學子圍著不知在做些什么,踮腳一望,還有人用樹枝在地上算賬。
產地價、運費、利潤,都在地上列的明白。卻是幾個買完鹽的婦道人家,正在央求州學生員幫著核價。
“劉家娘子,你這鹽買的不貴,算起來店家還多給了些。”
“呀?果真?哈哈哈,今兒可算是得了便宜。昨日孫家婆婆說自己多得了鹽,我還不信吶?啊!哈哈哈!”
劉家娘子得手帕頓時舞得迎風招展,幾次拂過劉彝得胡須,香風脂粉沾了一胡子。駭得其他幾個吏部官員是練練后退。幾人眼見招架不足,也是架起劉彝,奪路而逃。
幾人剛出鹽市牌樓,正要喘勻氣息,就聽見一個老農算完賬,對身邊人說:
“章大人沒騙咱們,這價確實公道。”
劉彝聽著,忽然感嘆道:
“此地百姓吃鹽,確實較他地容易許多啊。見此場景,百倍于賬冊所得。”
一干吏員也是齊齊點頭。
考績程序已畢,離開的前一晚,章衡在州衙設了便宴。
桌上擺著太湖銀魚、筍干燒肉,都是尋常菜。劉彝喝著本地的米酒,酒過三巡,劉彝忽然問:
“子平,你做這些,就不怕得罪人?”
“怕過。”
章衡坦誠道,
“剛查鹽市時,出門路遇惡犬;查學田時,半夜有人扔石頭。
“但看見流民有地種,百業興盛,就覺得值。”
劉彝放下酒杯,從袖里掏出考績表:
“財政結余五千貫,流民復業千戶,鹽稅增三成。這三樣,浙西各州沒一個比得上。”
章衡瞟見“考語”欄寫下“浙西第一能吏”,墨跡透紙。
章衡剛要道謝,劉彝卻擺手:
“這不是我給你的,是湖州百姓給的。”
他忽然笑了,
“不過你這賬冊的法子,我得學去,讓其他州也照辦。”
消息傳到汴京時,英宗正在御花園看書。
曾公亮捧著湖州的考績奏本進來,笑道:
“陛下,章衡在湖州干得不錯,劉彝這鐵面小老兒竟給評定稱其是‘浙西第一能吏’。”
英宗翻開奏本,見里面貼著鹽市、流民、賬冊的詳圖,忍不住點頭:
“能把賬算明白,把民安頓好,就是真本事。”
他拿起朱筆,在末尾批道:
“章衡可當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