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綴錦閣這小小的院落內，氣氛因寶玉那一聲石破天驚的“溶月姐姐”而凝固到冰點時，一個威嚴中帶著幾分風霜之意的聲音響起。

“這是怎么了？鬧哄哄的，成何體統？”

賴二那張還帶著幾分倨傲的臉，在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血色盡褪，變得如同死人般慘白。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噗通”一聲，領著身后那四個健仆，齊刷刷地跪了一地，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柳溶月和她那幾個跟班，也是身子一僵，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只能硬著頭皮，朝著院門口的方向，屈身行禮。

在眾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賈母，這位賈氏宗族真正的定海神針，正由大丫鬟鴛鴦攙扶著，在一眾丫鬟婆子的簇擁下，緩緩地，走進了院子。

她身后，還跟著臉色同樣不大好看的王夫人。

如果說賴二的到來是惡客臨門，那么賈母的駕到，便是真正的天威降臨。

整個小院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干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賈母沒有立刻說話。

她那雙看似渾濁、實則銳利如鷹的眼睛，緩緩地，掃過了全場。

掃過了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賴二；

掃過了臉色煞白、強撐著最后一絲體面的柳溶月；

掃過了還一臉狀況外、不知自己闖了多大禍的寶玉……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個自始至終，唯一一個還算鎮定地站在原地的旁支子侄，賈瑛的身上，略作停留。

她先不理會外人，只是看著自己那個寶貝孫子，眉頭緊鎖，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滿：

“寶玉，你不好好陪著我，瘋瘋癲癲地跑到這里來，又是為了什么？”

寶玉天真爛漫，絲毫沒察覺到祖母話語里的風暴，還指著柳溶月，興沖沖地說道：

“老祖宗，我瞧見這位姐姐……不，這位兄弟生得好看，便想來認認。誰知他竟是理國公府的溶月姐姐！”

這一句，更是坐實了之前的秘聞。

王夫人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了。

賈母的目光，冷冷地轉向了跪在地上的賴二。

“你是東府的人？”

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帶著這幾個兇神惡煞的東西，跑到我榮國府的內院來，是想做什么？是你們珍大爺活膩了，想來我這里抓人嗎？”

賴二嚇得魂飛魄散，磕頭如搗蒜，聲音都在發抖：

“老祖宗饒命！小……小人是奉我們大爺的命，來……來請瑛二爺過去說說話……絕無他意！絕無他意?。　?

賈母不再理會這條已經嚇破了膽的狗。

她的目光，終于落在了羞憤得無地自容的柳溶月身上。

她眼中的銳利，只是一閃而過，便被一片慈祥的笑容所取代。

然后，她說出了一句，讓賈瑛和柳溶月都心頭劇震的話。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理國公府的哥兒?！?

她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緩緩說道：

“瞧這身段，這氣派，果然是將門之后，比我們家那幾個猴兒崽子，強得多了。”

這話一出，賴二等人固然是松了一大口氣，以為事情還有轉圜。

但賈瑛卻立刻明白，這是老太太在用她至高無上的權威，強行“粉飾太平”！

她要將這樁即將爆發的、足以讓兩家國公府都顏面掃地的丑聞，徹底按下去！

就在賈瑛心領神會，準備立刻順著賈母的話往下接，將這場戲演圓滿了的時候——

一旁的賈寶玉，卻不忿了。

他聽不懂這里面的機鋒，只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更覺得祖母“老眼昏花”。

他一步上前，拉著賈母的袖子，用他那天真中帶著幾分執拗的語氣，大聲說道：

“老祖宗，您認錯啦！他哪里是什么柳家的哥兒？

她明明就是溶月姐姐嘛！我不會認錯的！您看她的眉毛，看她的耳朵，哪有一點像男人家？”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這一句話，比之前柳溶月身份暴露本身，更具殺傷力！

因為這等于是當眾駁了賈母的面子！

是這個不諳世事的“混世魔王”，用他最天真的方式，將老太太精心構建起來的、用以遮羞的“體面”，當眾撕了個粉碎！

賈母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王夫人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看著寶玉的眼神，充滿了驚怒。

而柳溶月，只覺得眼前一黑，幾乎要當場暈厥過去。

在這全場死寂、氣氛即將徹底爆炸的臨界點。

賈瑛知道，該他出場了。

他上前一步，走到了風暴的正中心，對著賈母，深深地作了一揖。

他沒有再去解釋真相，因為那已經沒有意義，只會進一步撕裂體面。

他選擇完全順從賈母最初的定性，用一種近乎完美的演技，來強行扭轉局面！

“回老祖宗的話，寶玉兄弟，怕是真認錯了人?！?

他的聲音，無比鎮定，帶著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這位，確實是理國公府的七公子，柳七兄。”

他轉向臉色煞白的柳溶月，用眼神示意她配合，嘴上繼續編著一個天衣無縫的故事：

“說來也巧，柳七兄家中有一位堂姐，與柳七兄生得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寶玉兄弟許是在哪次宴會上，遠遠地見過那位姑娘，今日又見了柳七兄，一時眼花，才錯認了?！?

“孫兒今日與柳七兄在匯賓樓一見如故，談論詩文，這才邀他來我這陋室一敘，不想竟驚動了老祖宗。

至于東府的賴管家，想來也是得了什么急令，言語間急切了些，才起了沖突，都是誤會?！?

“老祖宗，此事皆因孫兒好客而起。還請您看在孫兒與柳七兄‘文會知己’的份上，莫要再責怪任何人了?！?

這一番話，堪稱絕妙！

賈母是什么人？

她立刻就明白了賈瑛的意圖！

這是在給她遞一個比她自己最初設想的，還要堅固、還要體面的臺階！

她看著眼前這個心思縝密、臨危不亂到可怕的孫兒，那雙渾濁的老眼中，第一次，閃過了混雜著震驚與激賞的精光。

她借著這個臺階，立刻就坡下驢。

她“恍然大悟”般地點了點頭，慈愛地拍了拍寶玉的手，笑道：

“原來是這樣，倒是我這老婆子糊涂了，寶玉也跟著眼花了。罷了罷了，既是客，又是你瑛二哥的知己，那就都是好的?！?

她轉頭，先是冷冷地看了一眼賴二和他身后那群嚇得半死的奴才。

然后，她又掃視了一圈院里那些看熱鬧的、榮國府的下人，語氣陡然變得冰冷刺骨，如同數九寒冬的風：

“今天這院子里發生的事，都是哥兒們之間談文論道的雅事，底下人起了些口角罷了?！?

“若明日，讓我在府里府外，聽到半個字關于‘柳姑娘’、‘男女不清’的閑話……”

她頓了頓，輕輕拿起鴛鴦遞過來的茶杯，將還冒著熱氣的茶水，隨手就潑在了腳下的青石板上！

“……這杯茶，就是你們的下場！”

這一下，威勢十足，全場所有人，包括王夫人，都嚇得心中一凜。

做完這一切，賈母的目光，才最終，重新落回了賈瑛的身上。

【天機鑒】的批注，適時響起。

【賈母，對賈瑛的表現極為滿意。她確信，這個旁支子侄，不僅心思縝密，更有臨危不亂的大將之風，是塊足以輔佐寶玉、為家族分憂的好材料。喜愛度、信任度大幅提升！】

賈母看著賈瑛，臉上終于露出了真正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好孩子，難為你了。有你這樣懂事明理的哥哥在，我也能替寶玉那猴兒，多放半個心了。”

“我看你一心向學，這是好事。但讀書，也離不開外物的幫襯。總不能讓你一邊用功，一邊還為這些瑣事分心?！?

她轉向身旁的鴛鴦，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

“鴛鴦，你去告訴鳳丫頭。從這個月起，瑛二爺的月錢，照著寶玉的份例翻一倍。

筆、墨、紙、硯，但凡他讀書用得上的，都從公中直接支取，不必再入賬。

另外，再撥兩個伶俐的小廝，專門伺候他筆墨，替他跑腿辦事?！?

“就說，這是我老婆子說的。讓他安心讀書，日后中了舉，也好給他寶玉兄弟，做個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