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忠最終還是沒有再多說什么。

他那張總是寫滿了清高與刻板的臉上，神情復雜到了極點。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個趴在桌案上熟睡的少年一眼，隨即，便極其生硬地將那十余冊堪稱“藝術品”的卷宗收走。

然后，又冷冷地扔下了一本靛藍色封皮的《翰林院注略》，便轉身離去了。

那背影，依舊孤高，卻似乎，比來時，少了幾分理直氣壯的倨傲。

文書房內，陸謙等人看著這一幕，都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忍著笑意的眼神。

他們知道，這位在翰林院里誰的面子都不給的“太上長老”，今天，算是真正地，踢到了一塊鐵板上。

賈瑛醒來時，已是午后。

他伸了個懶腰，只覺得三日未眠的疲憊，一掃而空，神臺清明。

陸謙早已讓人備下了熱茶和點心，笑著將那本《翰林院注略》推了過來。

“竹石兄，李老先生留下的。讓你三日之內，背熟此冊，再去見他。”

他壓低聲音，擠了擠眼睛，

“不過依小弟看，怕是用不了三個時辰，竹石兄就能把它倒背如流了。”

這句玩笑，引來了周圍一片善意的輕笑。

經過這三日的超神表現，賈瑛已然用他那無可指摘的業務能力，徹底征服了翰林院里這群心高氣傲的年輕進士們。

賈瑛笑著搖了搖頭，拿起那本“新人手冊”，認真地翻閱了起來。

而這一翻，才讓他對這個自己身處的世界，第一次，有了一個真正清晰而又宏大的輪廓。

這本《注略》，就是一本大周朝的“濃縮簡史”。

上面記載了，約一百五十年前，大周太祖李敬，如何以一介布衣之身，于南方起兵，打出“驅逐胡虜，光復中華”的旗幟，歷經二十年血戰，將蒙元勢力徹底逐回漠北，最終定都應天府的輝煌功業。

上面也記載了，太祖皇帝，是如何分封了那批與他一同尸山血海殺出來的、以北靜王、保齡侯史家的先祖為首的“開國舊勛”。

書頁，一頁頁地翻過。

賈瑛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了五十年前，那段用詞極其微妙、也極其簡略的歷史之上——“靖安之役”。

書中只用了寥寥數語，記載了第五代皇帝戾宗，“北狩”被俘；而后，郕王臨危受命，登基為景宗皇帝，力排眾議，任用賢臣，成功保衛京師的“不世之功”。

至于景宗皇帝之后，又是如何“奉戾宗為太上皇”，以及“奪門之變”的失敗，書中則更是語焉不詳，充滿了“為尊者諱”的春秋筆法。

但書中，卻清晰地，記錄了另一批全新的功臣集團的崛起——以寧榮二公（賈演、賈源）、理國公柳家的先祖為首的“靖安從龍之臣”。

一卷青史，兩朝恩怨。

看到這里，賈瑛的心中，豁然開朗。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賈府明明貴為國公，卻始終透著一股根基不穩的焦慮；

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北靜王那等開國舊勛，與賈府這等新貴，總是透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隔閡。

原來，這背后，竟還藏著這等“正統”與“新朝”的、深刻的歷史淵源！

下值之后，天色已晚。

陸謙果然沒有食言，硬是拉著賈瑛，與另外幾個相熟的年輕翰林，一同來到了翰林院附近的一家名為“文淵閣”的酒樓，說是要為他接風洗塵。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在略帶酒意的催化下，話匣子，便徹底打了開來。

陸謙借著幾分酒勁，以一個前輩的身份，用一種更八卦、也更真實的口吻，為賈瑛，上起了第一堂，真正的“翰林院辦公室政治課”。

“竹石兄，”

他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

“咱們翰林院，看著清貴，實則，水比哪里都深！”

“簡單來說，就分兩派。”

他伸出兩根手指。

“一派，就是李老先生他們這樣的‘老翰林’。他們根子深啊！

祖上，多是當年跟著太祖皇帝，從江南一路打到大都的‘開國文臣’。

他們講究的，是法統，是規矩，跟北靜王爺那些開國舊勛的后代，是一個鼻孔出氣，天然就親近些。”

“而另一派，”

陸謙指了指自己，

“就是咱們這些，家里沒什么根基，全靠著十年寒窗、一刀一槍，從科場里殺出來的‘新進士’。

咱們講究的，是‘經世致用’，看的是本事。咱們心里，自然就更親近內閣的李學民、張承運那幾位同樣是科舉出身的大人。”

他看著賈瑛，臉上露出了復雜的、帶著幾分羨慕又帶著幾分同情的表情。

“所以說啊，竹石兄，你這個位置，才最是微妙，也最是……讓人眼紅啊！”

“你出身國公府，本該是‘勛貴’一派。可你偏偏，又是連中兩元、才學驚世的案首，文章，還深得董學政和張尚書的賞識。

他們現在，兩邊的人，怕是都還沒看透——你這個賈竹石，到底，算是哪一邊的人呢！”

一番話，如醍醐灌頂，瞬間就讓賈瑛，對自己當下的處境，有了一個徹底的、清晰的認識。

他也終于明白，掌院學士周正濂，為何偏偏要把自己，甩給那個與自家有“親戚”關系、卻又分屬不同派系的李守忠了。

那只老狐貍，不僅是在“甩鍋”，更是在進行一次最精準的“派系試探”！

“多謝陸兄指點。”

賈瑛端起酒杯，由衷地，對著眼前這個豪爽的、真心為自己著想的“新朋友”，遙遙一敬。

“瑛，受教了。”

他心中，也同時，定下了自己在這翰林院中，唯一的，也是最艱難的立身之道——

誰的隊，我也不站。

我只談“學問”，不談“派系”。

我賈瑛，要做這渾濁的池水里，那一塊最堅硬、最純粹的竹石。

讓所有人都想拉攏，但誰，也休想拉得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