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琉璃廠回來的當晚，喧囂散去，觀書齋重歸寧靜。

賈瑛沒有點燈，只是借著窗外透進的清冷月光，獨自一人，端坐在書房之內。

那尊承載著盛唐氣象，也承載著他未來事業希望的鎏金銀香爐，就靜靜地擺放在他的面前，厚重的包漿在朦朧的月色下，反倒更顯古樸神秘。

他沒有絲毫撿漏成功的喜悅，心中反而前所未有的冷靜。

他很清楚，從琉廠那個攤主手里，用五十文錢“買”下它的時候，它是一件“玩物”；

可當它即將被換成數千兩白銀時，它就會立刻，變成一件足以招來殺身之禍的“兇器”。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個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懂。

所以，他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交易渠道，更是一個能讓這件“兇器”徹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留下半點痕跡的“保險箱”。

他凝神靜坐，將整個京城所有上得了臺面的商號、當鋪，都在心中如過電影般，一一篩選。

每一個名字背后，都牽扯著錯綜復雜的關系網。

最終，他的心神，鎖定在了一個名字上——“匯通源”。

幾乎在同時，【天機鑒】的朱砂批語，也在他的意識深處，緩緩亮起，印證了他的判斷。

【商號：匯通源】

【背景：京城三大當鋪之一，實則為江南巨富沈氏家族在京城的產業。】

【人物判詞（大掌柜錢百川）：為人精明，信譽卓著，最重行規。有‘只認寶物，不認人’的行事準則，從不泄露客戶半句信息。可信。】

就是他了。賈瑛心中，瞬間便有了定計。

入夜，萬籟俱寂。

他叫來了靜云，將那早已用數層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香爐，連同一個裝著幾十兩散碎銀子的錢袋，一同交給了他。

“靜云，”

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書房內，顯得格外低沉而又果決，

“今夜，你換上一身最普通的短衫，去一趟南城的‘匯通源’當鋪。從后門進?！?

他看著靜云那張沉穩可靠的臉，一字一頓地吩咐道：

“見到大掌柜，你什么都不必說。只說，是替一位家道中落的舊主，變賣些祖上傳下來的舊物，急等錢用。他若問價，你便說‘但憑掌柜的慧眼’。他若定了價，你也不必還價。他若問你來歷，你便一概答‘不知’。拿著錢，立刻回來，不可有片刻耽擱?！?

“記住，此事，天知地地，你知我知?！?

“小的，遵命！”

靜云沒有多問一個字。他接過包裹，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即悄無聲息地，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匯通源”的后堂，燈火通明，氣氛卻比前堂的喧囂，要肅靜百倍。

大掌柜錢百川，正有些意興闌珊地，撥著一串紫檀佛珠。

當靜云被領進來時，錢百川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皮。

他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衣著普通、但舉止沉穩的年輕人，并未起身。

靜云也按照賈瑛的吩咐，將包裹放在了桌上，便垂手侍立一旁，再不多言。

這種異于常人的冷靜，反倒讓錢百川，多了一絲興趣。

他緩緩地，解開那層層包裹的舊布。

當那尊黑不溜秋、還缺了一只耳的三足香爐，暴露在燈光下時，錢百川的眼中，還是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然而，他畢竟是浸淫此道數十年的老行家。

他沒有說話，只是戴上了一副薄如蟬翼的皮手套，取過一根細細的銀針和一盞酒精燈。

他將銀針燒紅，在那香爐最不起眼的底足處，輕輕地、快速地，燙了一下。

一股微不可察的、屬于貴金屬受熱后的獨特氣息，瞬間就讓他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不動聲色，又取來特制的藥水，用棉簽，在那燙過的痕跡上，輕輕擦拭。

那層厚重的、如同鍋底灰一般的黑色包漿，竟褪去了一絲！

一抹極其微小、卻又璀璨奪目的、屬于純金的顏色，在燈光下，一閃而過！

錢百川的心臟，狠狠地漏跳了一拍！

他緩緩地抬起頭，那雙總是精明無比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難以置信的震驚！

他看著眼前這個始終沉默不語的年輕人，聲音，都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

“這東西……你家主家，當真要賣？”

靜云只是點了點頭。

錢百川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許久，他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從柜臺最深處，取出厚厚的一沓銀票，推了過去。

“三千五百兩?！?

他看著靜云，沉聲說道，

“一口價。告訴你家主家，我錢某人，認的是寶物，也是朋友。這個價，公道?！?

靜云接過銀票，點了點數，沒有半分遲疑，揣入懷中，對著錢百，深深一揖，轉身便走。

從頭到尾，干脆利落。

當靜云帶著那沓足以讓任何一個普通家族都為之瘋狂的銀票，悄無聲息地回到觀書齋時，賈瑛正臨窗看著窗外的月色。

他接過銀票，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仿佛這早已是預料之中的事。

第二日一早，他便尋了個由頭，請動了賈璉。

“璉二哥，”

他將一杯新茶，親自奉到賈璉面前，溫言笑道，

“小弟如今手頭略有些閑錢，總放在身上也不是個事。聽聞寧府那邊，正在變賣產業？其中有個叫‘慧平溫泉莊’的，聽著倒是清雅。不知二哥，可否替小弟跑一趟，問問價錢？若合適，小弟便想盤下來，日后也好有個安心讀書的去處?！?

賈璉一聽，只當是賈瑛讀書讀傻了，竟想去買那個年年虧損的賠錢貨，心中暗笑，嘴上卻連連應承下來。

這是既能給賈瑛賣個人情，又能從中撈些“中人費”的好差事，何樂而不為？

事情，進行得異常順利。

急于用錢的賈珍，聽聞有人要買那個最不值錢的莊子，簡直是喜出望外。

最終，在賈璉的“斡旋”之下，這座占地百畝、還帶一口天然溫泉的莊園，以一千二百兩白銀的“高價”（在賈珍和賈璉看來），被成功地，賣給了賈瑛。

當那份蓋著官府紅印的田契，被送到觀書齋時，寧府上下，皆是暗暗嘲笑，都說榮府的這位新科案首，到底還是個不懂經濟的書呆子。

賈瑛看著那份沉甸甸的田契，又看了看自己手頭剩下的、兩千余兩的啟動資金，心中，一片澄澈。

盤踞在他心中的那條商業巨龍，在這無人知曉的寧靜中，終于，將要睜開它黃金般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