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從王熙鳳的院里出來時，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輕了三分，腳下的步子都帶著幾分虛浮。

他腦子里，像是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一個小人，是他那被鳳姐積威之下訓練出來的“恐懼”，正聲色俱厲地警告他：

“她說了不許去！去了腿打折！為了個不相干的女人，犯得上嗎？！”

另一個小人，卻是他那按捺不住的“色心”與“好奇心”，正抓心撓肝地慫恿他：

“那可是賈珍的兒媳婦啊！活生生的國公府大奶奶，變成了青樓里的頭牌！這等千載難逢的驚天奇聞，若不去親眼見證，豈非枉為男人？！”

鳳姐那番“嚴厲禁止”的警告，非但沒有澆滅他的欲火，反而如同火上澆油，把他內心里那點可憐的、屬于男人的逆反心理，徹底給點燃了。

“不讓我去？我偏要去！”

他在心中惡狠狠地想，

“不然，我在那幫兄弟面前，還有什么面子可言？！”

可……怕還是怕的。

他深知鳳姐的手段，若是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去了，被那無處不在的眼線抓個正著，回來怕是真要脫層皮。

不行，必須找個“同伙”！

既能壯膽，又能當“擋箭牌”，萬一事發，也好有個分擔！

他在腦子里，把他那群整日里一起鬼混的狐朋狗友，都過了一遍。

張三太窮，請他喝酒還得自己掏錢；李四太慫，一聽鳳姐的名頭就先軟了三分……

想著想著，一個絕佳的人選，浮上了他的心頭——保齡侯府的那個草包親戚，史昶！

對啊！怎么把他給忘了！

賈璉一拍大腿，心中瞬間就有了計較。

選他，有三大好處：

其一，身份對等，都是公侯子弟，玩得到一塊兒去。

其二，是自家親戚。萬一被鳳姐抓到，自己也好拿“陪著史家兄弟應酬”當借口，多少能搪塞一二。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史昶這小子，性子最是急躁，又最好面子，更是個見了秘聞就兩眼放光的渾人，只要自己把那個“瓜”一拋出去，保管他比自己還積極！

主意已定，賈璉再不遲疑，直接叫上兩個小廝，備了馬，便徑直朝著保侯府的方向去了。

彼時的保齡侯府，早已沒了往日的威勢。賈璉一路進去，只覺得府里下人都帶著幾分懶散，遠不如自家榮府規矩森嚴。

在史昶那煙熏火燎的院子里，賈璉找到了他。

只見這位史家大爺，正光著膀子，和幾個下人一起，圍著兩個蛐蛐罐子，斗得臉紅脖子粗，嘴里“將軍”、“大元帥”地胡亂叫著，滿口的污言穢語。

見到賈璉來了，史昶才意猶未盡地停了手，胡亂地披上一件外衫，抱怨道：

“璉二哥，你可算來了！弟弟我這幾天，可是快被悶死了！府里那點月錢，還不夠我這幾只寶貝蛐蛐吃食的。我那個好妹妹（指史湘云），整天就知道往你們榮府跑，跟個野丫頭似的，也不知從家里順些銀子出來接濟接濟我這個親哥哥！”

他一邊說，一邊大大咧咧地，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賈璉看著他這副德行，心中暗笑，知道今天這事兒，是成了一大半了。

他故意做出神秘兮兮的樣子，湊上前去，壓低聲音道：

“史大哥，兄弟今日來，可是給你尋了個天大的樂子！既不用花錢，又能看一場保證你這輩子都沒見過的熱鬧戲！”

“哦？什么熱鬧戲？”

史昶立刻來了精神，兩眼放光。

賈璉清了清嗓子，將從王熙那里聽來的那段“驚天秘聞”，又添上了三分油、五分醋，繪聲繪色地，講給了史昶聽。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說得是口沫橫飛：

“……你想想，那可是蓉大奶奶！平日里在咱們面前，那都是一副端莊賢淑的模樣。如今，竟搖身一變，成了南城‘紅袖招’里的頭牌‘玉觀音’！這背后，要是沒有珍大哥的手筆，誰信？！”

“我操！”

史昶聽得是目瞪口呆，最后直接爆了句粗口，一拍石桌，興奮地站了起來！

“真的假的？！還有這等帶勁的事兒？！”

他早就看不起寧府那對父子，如今有這么一個能當面看笑話、狠狠踩上一腳的機會，他豈能放過？

“走！兄弟！還等什么？！咱們這就去！我倒要親眼看看，那蓉大奶奶變成了‘玉觀音’，是個什么騷樣兒！也順便瞧瞧，珍大哥看見咱們去了，臉上會是個什么表情！”

他的激動，甚至比賈璉還強烈百倍。

“哥哥莫急。”賈璉故作矜持地，拉住了他，“此事……畢竟干系重大。鳳……我那口子，可是千叮萬囑，不讓我去沾這渾水的。”

史昶一聽，立刻把胸脯拍得“砰砰”響，大包大攬道：

“怕什么？！有哥哥我給你擔著！你那嫂子若是問起來，你就說，是你陪我史昶出來應酬的！她還敢管到我們保齡侯府不成？！”

這番話，正中賈璉下懷！

兩人一拍即合，再無半分猶豫。

史昶立刻回屋換了一身最騷包的衣服，又從他母親那里軟磨硬泡，訛來了幾十兩銀子。

黃昏時分，這對臭味相投的“小丑二人組”，便勾肩搭背，帶著各自的小廝，興高采烈地，直奔那風暴的中心——南城“紅袖招”而去。

他們只當是去赴一場香艷的、看熱鬧的盛宴，卻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別人棋盤上，兩顆主動走向死亡的棋子。

就在他們二人剛剛動身后不久。寧國府，賈珍的書房內。

賈珍正因為府里府外的爛事，而煩躁地來回踱步。

自打賈蓉那樁丑事之后，他已經好幾日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整個人都陰沉得可怕。

這時，下人通報，說是榮府鳳奶奶那邊，派了旺兒家的過來送茶葉。

“她？她來做什么？！自打出了那丑事之后，鳳姐派人來看他的次數比醫館還多。”

賈珍心中警鈴大作，但也不好不見，只得耐著性子，讓人進來。

旺兒媳婦進來后，滿臉堆笑地請了安，奉上了茶葉，說了一通場面上的漂亮話。

眼看就要告辭，她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用一種八卦又略帶不屑的口吻，笑道：

“喲，瞧我這記性！我們奶奶還讓我跟大爺您說個笑話解解悶呢！奶奶說，如今外面都傳瘋了，說南城‘紅袖招’新來了個頭牌‘玉觀音’，有人竟渾說……渾說那是府上走失的蓉大奶奶呢！您說，外頭這些人，是不是嘴上都沒個把門的？什么臟的臭的都敢往外傳！”

“你說什么？！”

賈珍的臉色，瞬間就變了！他猛地一步上前，死死地盯旺兒媳婦，那眼神，像要吃人！

旺兒媳婦被他嚇得一個哆嗦，連忙往后退了兩步，強笑道：“大……大爺您別當真！都是些渾話！我們奶奶聽了也是不信的！說哪有這樣的事兒呢！那可是親王都去捧場的地兒，怎么可能呢！”

親王都去捧場！

這幾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賈珍的心上！

他的第一反應，和鳳姐一樣——荒唐！不可能！

但緊接著，便是巨大的猜忌和恐慌！

王熙鳳這個賤人，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派人來跟我說這個？！她是不是在試探我？！她是不是抓住了什么把柄，想用這個由頭來搞我？！

不行！

我必須親自去看一看！

我必須去那個“紅袖招”，親眼看看那個所謂的“玉觀音”，到底是個什么妖魔鬼怪！

我不僅要去看，我還要大張旗鼓地去看！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賈珍心底無私天地寬，根本不怕你們這些流言蜚語！

這是一種病態的、為了自證清白而做出的過度反應。

“知道了。你回去吧。”

賈珍揮了揮手，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臉上恢復了平靜。

等旺兒媳婦走后，他立刻對著身后的心腹，用一種冰冷到極點的聲音下令：

“備馬！再去賬上支五百兩銀子！”

“去……紅袖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