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門檻高,蕭臨跨進去時,龍涎香的氣浪撲面而來,燙得他鼻腔發緊。皇帝沒坐在御案后,正背對著門看那幅巨大的江山輿圖,明黃色常服的后擺拖在金磚上,像片落滿了陽光的云。
“兒臣蕭臨,拜見父皇?!?
江館和范竹已經在案旁站著了。江館穿了身石榴紅的郡主宮裝,手里攥著塊素色帕子,指節都泛白了;范竹的朝服穿得周正,只是鬢角沾了點雪,想來是急著進宮,沒來得及打理。
皇帝轉過身時,蕭臨才發現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這位帝王總像有使不完的勁,可此刻盯著他的眼神,竟藏著點不易察覺的倦。“都坐吧?!被实壑噶酥赶率椎睦C墩,聲音有些啞,“把驛站的事再細說一遍,刺客的招式、說話的腔調,還有那圖騰——一點都別漏?!?
蕭臨坐下時,錦墩上的暖墊還帶著余溫,許是江館剛坐過的。他清了清嗓子,從驛站外的風雪說起:“那些刺客的刀法路數很怪,不像中原武學,倒像是……”
“像是南疆的‘裂山拳’。”江館忽然接過話頭,帕子在手里擰成了團,“我外祖父曾跟我說過,那拳法練到極致,拳頭能碎青石,只是練的人多半活不過三十五歲,因為傷內腑?!?
范竹跟著點頭,眉頭皺得很緊:“他們用的毒也蹊蹺,沾了血就發黑,倒像是用腐草和蜈蚣熬的。還有那陣法,三人一組,進退都有章法,倒像是……”他頓了頓,“像是受過軍中操練?!?
……
皇帝的手指在御案上敲著,那聲音在靜悄悄的書房里格外清。聽到“九首相柳圖騰”時,他敲案的手猛地停了,案上的青銅鎮紙都輕輕晃了晃。
“那領頭的刺客死時,嘴唇動了動?”皇帝的目光掃過三人,像在剝繭,“你們看清楚了?”
蕭臨想起那疤臉刺客最后詭異的笑,喉間發緊:“像是‘獻祭’……又像是‘開始’。風雪太大,聽得不真?!?
皇帝沉默了許久,久到炭盆里的炭都快燒透了。他忽然起身,走到輿圖前,手指重重戳在南疆的位置:“三十七年前,先帝在位時,有伙妖人就用這圖騰。他們練《九幽祭魂典》,說要以活人獻祭,換‘相柳降世’。后來被你外祖父越國公領著八大派滅了,那邪典也燒了……”他轉過身,眼底的紅血絲看得分明,“朕原以為早絕了根,沒成想——”
“砰!”
他的手掌拍在御案上,硯臺里的墨都濺出了幾滴。江館嚇得縮了縮肩,范竹的手不自覺按在了腰間——那里本該有把佩劍,只是進御書房得解下來。
“這不是刺殺,是挑釁!”皇帝的聲音里帶著火,“是想告訴朕,他們回來了!想告訴天下人,這大蕭的江山,他們也敢動!”
蕭臨看著皇帝鬢角的白發,忽然想起母妃總說,父皇年輕時能拉開三石弓,射獵時能追著猛虎跑三里地??纱丝踢@位帝王站在那里,背影竟有些佝僂,像被什么東西壓得喘不過氣。
“父皇息怒?!笔捙R往前傾了傾身,“兒臣在寒山時,師尊曾說,這圖騰重現,恐與三十年前那場幽冥谷血戰有關。師尊已親自接手調查寒山內部,并封存了相關線索。只是……”他頓了頓,“對方兩次都盯著兒臣,未必是沖皇子身份來的——他們或許知道,兒臣是寒山弟子?!?
皇帝的目光亮了亮:“繼續說?!?
蕭臨感受到父皇目光中的深意,也明白這不僅是詢問,更是一種考校。他沉吟片刻,大腦飛速運轉,結合寒山所見、驛站遭遇以及父皇透露的秘辛,緩緩開口:
“兒臣以為,其目的絕非刺殺這般簡單。”
“其一,時機敏感。兩次出手,一次在兒臣即將歸山之時,一次在歸京途中。前者意在阻我回山,或試探寒山反應;后者則是在京畿重地制造恐慌,挑釁天威。其選擇的時間點,都頗有深意?!?
“其二,目標明確。兩次皆是針對兒臣,且手段狠辣,不死不休。若只為制造混亂,大可選擇更易得手或影響更大的目標。如此針對,或許與兒臣的身份有關,”他頓了頓,聲音平穩,“既是皇子,亦是寒山后山弟子。對方或許想通過打擊兒臣,同時撼動朝堂與江湖。”
“其三,圖騰意義。父皇方才言明,此圖騰象征混亂與吞噬。對方如此高調展示,甚至不惜讓死士烙印此圖,其意恐非單純刺殺,更像是一種…宣告?一種邪教儀式般的‘獻祭’?如同那刺客首領臨死前的口型所示。他們似乎在用這種方式,宣告某種‘開始’,或是向某個存在‘獻祭’皇子的性命?其背后,恐有更深層次的邪異信仰支撐。”
“其四,”蕭臨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寒山有內鬼,驛站有埋伏。對方對我們的行蹤了如指掌,甚至能滲透進驛站偽裝。這說明,其勢力盤根錯節,不僅在江湖,更可能……已經深入廟堂!”
蕭臨的分析條理清晰,層層遞進,將疑點與可能性一一剖析開來。江館聽得小嘴微張,范竹眼中也流露出贊許。皇帝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喜怒,但敲擊桌面的手指節奏明顯慢了下來。
“夠了!”皇帝打斷他,聲音里的火褪了些,添了層深不見底的沉,“龍驤衛指揮使顧承影,朕已命他專查此案。你們三個,把知道的都告訴他?!彼粗捙R,眼神忽然軟了些,“顧承影是朕的老部下,當年跟著你外祖父打過仗,信得過?!?
蕭臨心里一動。龍驤衛有“先斬后奏”之權,父皇把這案子交出去,是真動了怒。
江館和范竹退出去時,裙裾掃過地磚,發出細碎的響。殿門合上的剎那,皇帝忽然嘆了口氣,走到蕭臨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手掌很暖,帶著常年握筆磨出的厚繭。
“臨兒,”皇帝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要被炭盆的噼啪聲蓋過,“你方才說‘廟堂有內鬼’,沒說全吧?”
蕭臨心頭一震,抬頭時正對上皇帝的眼。那雙眼睛里沒有震怒,只有了然,還有點……疲憊的疼。
“兒臣查到,戶部侍郎王庸府里,近日有馬車往平康坊去。”蕭臨的聲音很輕,“而三皇兄的府邸,恰在平康坊?!?
皇帝沒說話,只是轉身走到窗邊,推開了條縫。冷風“呼”地灌進來,吹得燭火猛地歪了歪。
“顧承影會查?!彼穆曇魪娘L里飄過來,帶著點沙啞,“但你記住,龍驤衛再可靠,不如自己的眼睛可靠。寒山教你的那些,不光是武功,還有……”他頓了頓,“辨人心?!?
蕭臨躬身行禮時,額頭快抵到地面了:“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你放心吧,國師不日便會到的,他可寶貝著你這個愛徒。國師有四年沒有回京了吧?”皇帝望著御案上的諫書說。
“去吧。”他揮了揮手,“你母妃在永寧宮等著呢,越國公府的人也來了——你外祖母帶了些玉蟾山的新茶,說是你愛喝的。”
蕭臨退出乾清宮時,衛錚正在廊下候著。侍衛長手里捧著件備用的狐裘,見他出來,忙遞了過來:“殿下,風大。”
蕭臨接過披上,指尖觸到裘皮的暖意,忽然想起方才皇帝站在窗邊的背影——那背影在寒風里,竟有些像寒山山頂的孤松,看著蒼勁,根下卻早被雪凍透了。
往永寧宮去的路上,宮人們都低著頭走路,連咳嗽都憋著。蕭臨看著宮墻頂上的殘雪,忽然覺得這皇宮像個巨大的冰窖,而他們這些人,都是窖里的冰——看著晶瑩,碰著卻能凍傷人。
只是不知道,那藏在冰底下的火,什么時候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