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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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柴門聽蟬見血煙
暮色正沉甸甸往下墜,像浸透了陳年墨汁的宣紙,一層層暈開,把天地間的輪廓都洇得發虛。遠方寒山那蒼翠雄渾的骨相,也被漸濃的昏黃悄悄漫過,褪成一片沉在水底似的深青剪影,默不作聲地伏在天際。夕陽最后一點不甘的熔金,死死扒著西天幾片薄云的邊,把山腳下繞彎的秋水照得碎金亂晃,潺潺水聲硬頂著漸起的薄寒,單調地、不知累地敲著黃昏的靜。
柴門半掩著,吱呀一聲,是干澀的呻吟。蕭臨斜倚在褪色發白的門框上,一身云錦暗紋的衣袍,暮色里暗紋仍在流動,透著股藏不住的貴氣。這貴氣跟簡陋的柴扉、身后幽暗的柴房明明不相容,偏又奇異地揉出點閑適來。他微微仰著頭,下頜線繃得干凈,正對著遠處山影,眼神散著。耳邊是秋蟬扯著嗓子的嘶鳴,織成張無形的網,罩著小院,也罩著他片刻的發怔。風帶著河水的潮氣和草木快枯了的澀味,掠過長鬢角那幾縷沒束好的發絲。
“呱——呱——!”
一陣粗嘎的叫,蠻橫地撕碎了蟬鳴的網。一只通體烏黑、亮得像緞子的烏鴉,跟塊被人扔出來的墨玉疙瘩似的,破開昏黃的暮色,帶著股沖勁直撲蕭臨。翅膀卷著枯葉,也吹亂了他額前的碎發。烏鴉穩穩落進他伸著的左臂,粗糙的爪子攥緊錦緞衣袖,尖喙毫不客氣地啄了啄他手背。它烏黑的腳爪上,縛著根細蘆管。
蕭臨的眉尖幾不可察地蹙了下,隨即松開,唇角習慣性地往上彎,還是那副帶點玩味的標志性弧度。他熟門熟路解下蘆管,指尖捻開,露出里面一小條薄得像蟬翼的素帛。上面是師父那手熟悉的狂草,力透紙背,寥寥幾個字卻帶著金石勁:“江湖沸反,危!速歸!”
“又來了……”他低聲咕噥,帶點少年人被拘著的不耐,方才被暮色勾出的那點閑愁,眨眼散了。指尖一彈,素帛紙團輕飄飄落進溪水,轉瞬間沒了影。他眼風隨意掃過地面,彎腰拾起根枯黃發脆的細枝,蹲下身,百無聊賴地撥弄泥地上搬米粒的螞蟻。
“小東西,慌什么?”他對著螞蟻說話,聲音清朗,帶著懶笑,指尖卻無意識地蹭了蹭腰間的玉佩。那玉佩溫溫潤潤,暮色里轉著光,能隱約瞧見玄鳥振翅、銜著一輪金日的雕工——這是皇家內造的物件,非天潢貴胄不能戴。
他抬眼望向京城的方向,笑容里多了點說不清的復雜,輕聲道:“天底下,還有比我父皇那金鑾殿更亂、更險的地方?師父他老人家就是愛操心……罷了,明日走便是,省得他再派‘黑風煞’來揪我耳朵。”他說的“黑風煞”,正是眼前這只歪著頭、綠豆眼斜睨他的烏鴉。
遠處村落,幾道稀薄的灰白炊煙,總算顫巍巍掙開茅屋,裊裊往上飄,想融進低垂的暮靄里,帶了絲人間煙火氣。
就在炊煙升起的剎那——
蕭臨撥弄螞蟻的枯枝尖,猛地頓住了。
風里蟬鳴還在。但這單調的聲浪里,極突兀地滲進一絲幾乎聽不見的雜音。不是風聲草動,不是水流嗚咽,也不是倦鳥歸巢。那是……金屬在皮鞘里被憋著勁拽,擦過鞘口時,漏出的短促輕響:“噌!”
輕得像片羽毛落地,可在蕭臨耳里,跟炸雷似的。
眼底那點慵懶的笑意瞬間凍住,只剩深潭寒水般的銳光。蹲著的身子像張拉滿的弓!他甚至沒抬頭,握枯枝的手腕已快如電光般一轉!
“咄!咄!咄!”
幾點細碎卻凌厲的風,擦著頭皮、掠著頸側、撕破背后的空氣,狠狠釘進柴門板!烏沉沉的細針,針尖在殘陽余光里閃著幽藍的毒,還在那兒顫。
殺機像冰瀑似的砸下來!
蕭臨動了!不退反進,身影像擰到極致的青電,直撲柴垛濃影!手里的枯枝灌了真氣,發出凄厲的嘶,化作道奪命的黃芒!
陰影里,幾條黑影跟從地底鉆出來似的,刀光猛地亮起,慘白的匹練織成死網,無聲無息罩下來!冰冷的殺意徹底絞斷了暮色里最后一點暖。
領頭的魁梧刺客,三角眼里只有漠然的狠,沖在最前,狹長的彎刀跟毒蛇似的咬向蕭臨咽喉!快得只剩殘影,封死了所有退路!
刀鋒都快貼上了!蕭臨前沖的勢頭竟硬生生頓住,像撞上了堵無形的墻!身子匪夷所思地往后仰,彎刀擦著鼻尖掠過去!就這眨眼的空當,灌了真氣的枯枝,以個詭異的角度往上撩!
“嗤啦——!”
裂帛聲在小院里炸開!
魁梧刺客一刀劈空,慣性收不住,胸腹間突然傳來魂都被撕開的疼!他驚駭地低頭,堅韌的夜行衣從下腹到胸口,被齊刷刷撕開!那根看著脆弱的枯枝,竟跟神兵似的扎進肉里!滾燙的血涌出來,浸透破衣,砸在地上。他喉嚨里咯咯響,龐大的身子轟然往前倒。
兔起鶻落間,已斃一人!剩下的黑影動作齊齊一頓!徹骨的寒意攥住了他們——這哪是貴公子?分明是錦繡皮囊裹著的修羅!
蕭臨沒停!借著枯枝刺入的反勁,身子像片飛絮旋開。腳尖在尸體肩頭一點,鬼魅似的扎進左側兩個刺客中間。手里沒兵器,雙手就是最狠的家伙!右手五指并得像鳥喙,閃電般啄向一人持刀的手腕“神門穴”,輕得像拂塵掃過;左手并指如戟,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直刺另一人心口“膻中”!一啄一刺,看著隨意,卻準得狠,還裹著沛然的剛勁!
“咔嚓!”“噗!”
骨碎的脆響和洞穿的悶響一起冒出來!被啄中的人慘叫,彎刀脫手,胳膊軟塌塌垂著,腕骨全碎了!被刺中的人口鼻噴血,眼睛瞪得溜圓,直挺挺往后倒,心脈早斷了!
只剩兩個刺客,魂都快飛了!同伴死得太慘,徹底摧垮了膽氣。一個怪叫著轉身要翻墻跑!另一個雙眼赤紅得像困獸,嘶吼著揮刀亂砍!
蕭臨眼底的冷光像冰碴子。不理會那困獸猶斗的,身形一晃,如影隨形追到逃兵身后。右掌輕飄飄按在他后心,掌力一吐就收。
“呃啊——!”躍在半空的刺客身子猛地僵住,血狂噴出來,像斷線的風箏砸在墻根,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與此同時,那瘋狂劈砍的刺客,刀光突然停了。他保持著前沖揮刀的姿勢,脖頸處,一道極細的血線慢慢顯出來。蕭臨不知何時已站在他旁邊,手里捏著片邊緣帶血的枯葉——正是方才閃避時隨手抄的。枯葉邊上,一滴殷紅的血珠,正慢慢往下墜。
“當啷!”彎刀落地。刺客眼里的瘋狂褪成死灰,軟軟地癱下去。
死一般的靜。
小院又被暮色吞了,只剩溪水嗚咽和濃得讓人作嘔的血腥。五具尸體歪歪扭扭地伏在地上,把片刻前還飄著炊煙的凈土,變成了修羅場。
蕭臨站在狼藉里,錦衣依舊,就下擺濺了幾點暗紅,像開了幾朵血梅。他微微喘著,清俊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眼底深處一點疲憊被冷意蓋著。他低頭看著自己白皙修長的手,指尖還殘留著震斷心脈的觸感,和枯葉割喉的涼。
他緩步走向最先倒下的魁梧刺客,腳踩在血泥里,發出輕微的“噗噗”聲。在那人破了的衣襟邊緣,昏暗中像有什么異樣的顏色。
蕭臨蹲下身,兩指捏著染血的衣襟裂口,面無表情地往兩邊一撕。
“嘶啦——”
布料徹底裂開,露出刺客古銅色的胸膛。心臟上方,貼著皮膚的地方,赫然烙著個嬰兒拳頭大的圖案!顏色暗紅得發黑,像凝固的污血,透著股古老又邪異的氣!
那圖案猙獰得扎眼——一條巨蛇盤著,鱗甲密得發瘆,泛著陰光。可蛇身上哪是尋常蛇頭?竟是九個骷髏擰成的蛇首!骷髏空洞的眼窩像通著九幽,下頜骨都伸成了細長的毒蛇,蛇信子微微吐著,密密麻麻地纏在一起!九個蛇首姿態各不一樣,有的昂頭嘶叫,有的低頭亂咬,有的詭異地瞪著,一起拱衛著蛇身中央那個更詭異的、半睜半閉的豎瞳邪眼!那邪眼刻得極細,瞳孔像個深淵漩渦,帶著能吞掉一切的惡毒和瘋狂!
整個圖騰透著股褻瀆生死的邪氣,那九首蛇和中央邪眼,像要穿透昏暗的暮色,把最原始的恐懼狠狠砸進蕭臨眼里!
剎那間,蕭臨的呼吸像被掐住了。臉上那點慣常的懶、斗后的冷,全褪了,只剩一種凍透了的僵。捏著衣襟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九……首……相柳……?”這四個字像從千年寒冰里鑿出來的,每個音節都帶著不敢信的沉。傳說中在上古作亂、所過之處全成沼澤的兇神,不是早被禹王斬了,神魂鎮在九幽底下,永世不得出來嗎?這象征著災厄和吞噬的圖騰,怎么會……重現人間?還烙在刺殺當朝七皇子的刺客身上?在這看著平靜的寒山腳下,暮色沉沉的柴門外面?
他慢慢站起來,從懷里摸出一方素白絲帕。帕角用銀線繡著個小小的、古雅的“蕭”字。他慢條斯理地擦著修長的手指,從指尖到指根,動作優雅得像在拂拭稀世珍寶。素帕很快被染得污濁。
擦凈手指,又從袖里滑出柄玉骨折扇。扇骨溫潤,隱隱有寶光。他仔細地、一根一根擦著扇骨邊緣沾的細微血點,神情專注。夕陽徹底沉下去,濃影把他挺拔的身子吞了大半,只剩玉骨折扇在昏暗中反著冷幽幽的光。
做完這些,他把染血的絲帕隨手丟在腳邊的血泊里,白帕瞬間被暗紅吞了。他抬起頭,望向暮靄深處那已經徹底模糊、只剩巨大黑影的寒山。
一聲低低的、說不清意味的笑,從他喉嚨里滾出來,在死寂又血腥的小院里輕輕蕩。
“師父啊……”蕭臨的聲音很輕,帶點說不清的嘆,卻又冷得像刀鋒刮過寒鐵,“您總說江湖水渾,讓我躲回山里避風頭……說金鑾殿是虎狼窩……”
他頓了頓,玉骨折扇“唰”地展開,扇面潔白如雪,什么都沒有。他輕輕搖著扇子,帶起微涼的風,吹起額前的發絲,卻吹不散眼底突然聚起的、比寒山夜色深千倍的寒芒。
“可您瞧見了么?”他唇角勾了勾,那弧度里再沒半分清朗,只剩種看透了迷霧、直對深淵的冷靜,“這江湖的滔天濁浪,怕是不止漫過了山門……連那傳說中鎮在九幽底下的‘臟東西’,都給翻出來了。”他眼風掃過地上那具烙著九首相柳圖騰的尸體,聲音壓得更低,字字像冰珠砸在地上,“這水,怕是比金鑾殿的血……還要腥,還要毒了。”
暮色徹底沉了,寒山巨大的陰影像頭蟄伏的遠古巨獸,把山腳下的小院全吞了進去。蕭臨最后看了眼地上那具烙著九首相柳圖騰的尸體,還有漫開的濃腥,眼神冷得像淬了冰。他不再停留,身形一展,像融進夜色的青煙,向著那沉默而威嚴的巨獸脊背——寒山之巔,飛快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