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鈴響到第三遍時，我還攥著那本錯題集站在蘇瑤的教室后門。玻璃窗里，她正低頭演算數學題，陽光穿過窗欞落在她的發梢，鍍上一層淺金色的光暈。前排男生轉過來借橡皮，她抬頭時鬢角的碎發滑下來，沾在沾著墨水的手指上。

我突然想起前世這個時候，蘇瑤總把早飯錢省下來給我買輔導書。她自己揣著干硬的饅頭，在課間操時躲在教學樓后面啃，被我撞見還嘴硬說是在減肥。那時候我正和校外的混混稱兄道弟，一把搶過她手里的饅頭扔到垃圾桶，罵她寒酸，丟我的人。

走廊里的風卷著落葉滾過腳邊，我捏了捏口袋里的牛奶——是用周磊借我的五塊錢買的，全脂的，蘇瑤愛喝這個。

“林宇？你站這兒干嘛？”張雅琪抱著作業本從辦公室回來，馬尾辮掃過我的胳膊，“找你姐啊？”

我把牛奶往身后藏了藏，喉嚨發緊：“不……路過。”

她噗嗤笑出聲，眼睛彎成月牙：“你最近有點奇怪哦。昨天還跟你姐說謝謝，今天就敢站在這兒偷看她？”

我臉一熱，正想反駁，教室門突然開了。蘇瑤拿著水杯出來接水，看見我時愣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又恢復了平靜：“有事？”

“沒、沒事。”我把牛奶往她手里塞，動作太急濺出幾滴在她手背上，“給你的。”

她的手指縮了一下，指尖碰到我掌心的溫度，像觸電似的。張雅琪在旁邊吹了聲輕哨，蘇瑤的耳根瞬間紅透，捏著牛奶盒轉身就往教室走，辮梢甩過我的手腕，帶著洗發水的薄荷香。

“喂！”我追上去兩步，“你中午有空嗎？我想……問你道題。”

她的腳步頓在教室門口，沒回頭，聲音輕得像羽毛：“嗯。”

那聲“嗯”像顆糖，在我舌尖化了一整天。上午的物理課我聽得格外認真，連老師點我回答問題都沒結巴。周磊用胳膊肘撞我肋骨：“你小子中邪了？居然在記筆記？”

我把筆記本往他眼前晃了晃，上面是我模仿蘇瑤的字跡畫的受力分析圖，歪歪扭扭的。周磊嘖嘖稱奇：“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姐給你灌什么迷魂湯了？”

我沒理他，心里卻在盤算中午要問什么題。其實我早就把高一的物理公式背得滾瓜爛熟，只是想找個借口跟她待一會兒。前世我總躲著她，躲她的嘮叨，躲她的管教，躲她那雙總盯著我作業的眼睛。直到她躺在病床上，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時，我才發現，原來被人盯著的感覺，是這么踏實。

午休鈴聲剛響，我就抱著作業本沖到三樓。蘇瑤的座位在靠窗第三排，她正趴在桌上啃面包，包裝袋上印著最便宜的全麥字樣。我知道她又把飯錢省下來了——昨天我在她書包里看到本嶄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扉頁上寫著我的名字。

“姐。”我把一個肉包放在她桌上，還是早上那家店的，“我媽今天多給了錢。”

她猛地抬起頭，面包屑沾在嘴角，像只受驚的小松鼠：“你不是不愛吃這家的嗎？”

“今天突然想吃了。”我拉開她旁邊的椅子坐下，故意把作業本往她面前推，“這道題……我不太懂。”

她盯著那道力學題看了三秒，突然笑了。那是種很輕的笑，從鼻子里哼出來的，眼角的紋路像被春風吹開的水波：“林宇，這道題上周老師剛講過，你當時在睡覺。”

我的臉騰地紅了。前世這個時候，我確實在睡覺，夢里還在跟人打游戲。蘇瑤當時用圓規戳我后背，被我一把揮開，吼了句“別煩我”。

“我……我忘了。”我摳著作業本的邊角，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沒再戳穿我，拿起筆在草稿紙上畫受力分析。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混著窗外的蟬鳴，像首溫柔的歌。陽光落在她的筆桿上，把她的睫毛映在草稿紙上，投下細碎的陰影。

“這里要注意摩擦力的方向。”她的指尖點在紙上，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有些粗糙，“你總是忽略這個。”

我盯著她的手指，突然想起前世她化療后，這雙手變得又干又瘦，還布滿了針孔。那時候我總假裝沒看見，現在卻想把這雙手握在手里，告訴她別再為我省錢買輔導書，別再替我熬夜改錯題，別再……把所有的好都藏起來。

“聽懂了嗎？”她抬頭時撞進我眼里，嚇了一跳，筆尖在紙上劃出道歪線，“你看我干嘛？”

“姐，”我突然開口，聲音有點抖，“你別總吃面包了，對胃不好。”

她的動作僵住了，握著筆的手指緊了緊，指節泛白。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嗯”了一聲，把面包往桌肚里塞，動作快得像在藏什么秘密。

我看著她泛紅的眼角，突然想起周磊昨天說的話。他說蘇瑤的數學筆記本在年級里被傳抄，有人愿意出五十塊錢借一周。我當時還罵他造謠，現在才明白，她大概是靠這個賺錢給我買輔導書。

“這道題……我還是沒懂。”我故意指著最簡單的選擇題，聲音放軟了些，“你再講一遍唄，姐。”

她愣了一下，隨即拿起筆，重新畫起受力圖。這一次，她講得很慢，時不時抬頭看我有沒有聽懂，陽光落在她臉上，把那道淺淺的笑紋照得很清楚。我看著她認真的樣子，突然覺得，十七歲的夏天，好像也沒那么難熬。

下午最后一節是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我沒像往常那樣躲在樹蔭下抽煙，而是抱著籃球站在球場邊。周磊沖我喊：“來啊！三缺一！”

我搖搖頭，眼睛卻在人群里找蘇瑤。她和幾個女生坐在看臺上聊天，手里織著什么東西，銀灰色的線在指尖繞來繞去。張雅琪突然跑過來，把一瓶冰鎮可樂塞給我：“你姐讓我給你的。”

我擰開瓶蓋，氣泡涌上來的聲音里，似乎混著看臺上的笑聲。張雅琪沖我擠眼睛：“你姐對你是真上心，知道你打籃球愛渴。”

我喝了口可樂，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心里卻暖烘烘的。前世我總嫌蘇瑤管得多，連我喝什么牌子的飲料都要管。直到后來我躺在病床上，只能喝寡淡的白粥時，才突然想念起這種帶著氣泡的甜。

“她在織什么？”我指著看臺上的蘇瑤。

張雅琪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笑得促狹：“好像是圍巾吧。銀灰色的，跟你校服挺配。”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可樂瓶差點從手里滑下去。銀灰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前世蘇瑤給我織過一條，被我嫌丑扔在衣柜最底層，直到她去世后才翻出來，上面還留著淡淡的樟腦味。

“喂！接球！”周磊把籃球扔過來，砸在我肚子上。

我捂著肚子蹲下去，余光卻看見蘇瑤從看臺上跑下來，手里還攥著沒織完的圍巾。她跑到我面前時喘得厲害，額前的碎發都汗濕了：“沒事吧？有沒有砸到肚子？”

她的手撫上我的肚子，指尖帶著毛線的粗糙感。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周磊和張雅琪他們都在起哄，蘇瑤的臉瞬間紅透，猛地縮回手，轉身就往看臺跑，圍巾的線頭拖在地上，像條銀色的尾巴。

我撿起地上的籃球，突然覺得渾身是勁。沖著周磊喊：“來！單挑！”

那天我贏了周磊十七個球，汗水順著下巴滴在球衣上，卻覺得比任何時候都痛快。夕陽把球場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抱著籃球往教學樓走時，看見蘇瑤站在樓梯口，手里拿著我的校服外套。

“給。”她把外套往我手里塞，聲音有點悶，“汗濕了容易著涼。”

我接過外套，上面還留著她的體溫。抬頭時正撞見她轉身的背影，校服后頸處沾著片梧桐葉，和早上她替我占座位時蹭到的那片很像。

“姐。”我喊住她。

她停下腳步，沒回頭。

“圍巾……”我撓撓頭，聲音有點傻，“織快點。”

她的肩膀突然抖了一下，像是在笑。風卷著落葉飄過她的腳邊，把那句很輕的“嗯”送進我耳朵里。

晚自習時，我把那道物理題的解題步驟工工整整地抄了三遍，每遍末尾都畫個歪歪扭扭的笑臉。蘇瑤收作業經過我座位時，我把本子往她手里塞，她翻到最后一頁時，筆尖頓了一下，隨即飛快地合上本子，轉身時辮梢掃過我的桌面，帶起一陣風。

我趴在桌上，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門口，突然覺得，重生這件事，好像真的不是什么壞事。至少，我還有機會把那些被我弄丟的時光，一點點撿回來。

窗外的蟬鳴還在繼續，像首沒唱完的歌。我翻開蘇瑤給我的錯題集，在最后一頁寫下：“謝謝姐。”字跡還是很丑，但我知道，她能看懂。

走廊里的燈亮了，把我的影子投在墻上，很長很長，像在朝著某個溫暖的方向奔跑。我知道，這條路還很長，那些被我辜負的時光，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的。但至少現在，我終于敢抬起頭，朝著她的方向，邁出第一步了。

夜風吹過窗戶，帶來遠處食堂的飯菜香。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牛奶盒，是下午蘇瑤沒喝完的那半盒，被我偷偷揣回來的。盒身上還留著她的指溫，像顆小小的太陽，在這個微涼的秋夜里，暖暖地貼著我的心跳。

也許，十七歲的蟬鳴，真的可以唱到很久以后。也許，這一次，我真的能抓住那些曾經被我忽略的，藏在晨光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