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腦勺的鈍痛還沒散去，我猛地睜開眼，看見的卻是泛黃的蚊帳頂。鼻尖飄來一股淡淡的肥皂水味，混雜著窗外老槐樹的清香——這是我高中宿舍獨有的味道。

“林宇！你再不起，早操要被記名字了！”上鋪傳來周磊的大嗓門，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我僵在鐵架床上，手指摳著藍白條紋的被單。這不是醫院的消毒水味，也不是出租屋發霉的氣息。墻上貼著的《灌籃高手》海報邊角卷起，桌角的電子日歷閃爍著紅色數字：2015年 9月 1日。

2015年？

心臟像被扔進滾筒洗衣機，我連鞋都沒穿就跳下床，沖到宿舍走廊的鏡子前。鏡中的少年瘦得像根豆芽菜，校服領口歪著，額頭上還有塊新結的痂——那是昨天搬書時被掉下來的字典砸的。

這是十七歲的我，不是那個在三十歲生日當天，因為一場醉酒的爭執，被蘇瑤推下樓梯的殘疾男人。

“發什么呆？”一只溫熱的手突然搭在我肩上，蘇瑤的聲音帶著清晨的微啞，“早飯給你放桌上了，是你愛吃的肉包。”

我猛地回頭，撞進她帶著笑意的眼睛里。蘇瑤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馬尾辮歪歪扭扭地垂在肩頭，左邊的帆布鞋鞋帶還松著。她比記憶中年輕太多，臉上沒后來那道被熱水燙傷的疤，也沒有常年照顧我留下的疲憊紋路。

“姐……”我喉嚨發緊，幾乎認不出這個詞的發音。

前世最后那幾年，我總喊她“蘇瑤”。喊得又冷又硬，像扔石子。

“怎么了？”她抬手想摸我額頭上的痂，指尖懸在半空又收了回去，“還疼嗎？昨天讓你別搶著搬書，你偏不聽。”

我盯著她的手指。那是雙很漂亮的手，只是指關節有些發紅——是替我洗校服時被冷水泡的。前世我總嫌這雙手粗糙，不如別人家姐姐的手細嫩。

“不疼。”我別過臉，不敢看她的眼睛。

宿舍樓道里飄來食堂的香味，蘇瑤把一個油紙包塞進我手里：“快去吧，我替你把作業本交了。”她轉身時，我看見她校服后背沾著片梧桐葉，大概是早上替我占座位時蹭的。

我捏著溫熱的肉包，站在原地看著她跑上樓梯。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溫暖的毯子。

這不是我記憶里的蘇瑤。

記憶里的蘇瑤，是那個拿著我的不及格試卷沖進廚房告狀的姐姐；是在我把同學自行車胎扎破后，逼著我去道歉的姐姐；是在我摔斷腿后，一邊喂我吃飯一邊罵我活該的姐姐。

可剛才她眼里的擔憂，是裝不出來的。

“發什么神經？”周磊拍我后背一巴掌，“你姐對你也太好了吧，天天給你帶早飯。”

我咬了口肉包，滾燙的肉餡燙得舌頭發麻。是我愛吃的香菇豬肉餡，皮捏得歪歪扭扭——蘇瑤總學不會捏漂亮的褶子。

“她就愛多管閑事。”我含糊地說，眼眶卻有點發熱。

前世我摔斷腿后，蘇瑤辭掉了前景很好的工作，回家里照顧我。我把輪椅砸在她身上，罵她是兇手，說要不是她推我，我不會變成殘廢。她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收拾好碎片，第二天照樣給我熬骨頭湯。

直到她因為長期勞累暈倒在菜市場，被送到醫院查出胃癌晚期，我才在她的日記里看到真相——那天是我自己喝醉了酒，失足摔下去的。她怕我自責，才一直背著黑鍋。

“對了，”周磊勾住我脖子，“昨天摸底考的排名出來了，你姐又是年級第一。她是不是腦子構造跟咱們不一樣？”

我猛地停下腳步。就是這次考試后，我因為成績墊底被父親罰站，蘇瑤偷偷塞給我一塊巧克力，卻被我狠狠扔在地上，吼著“別假好心”。

“走了，老班要來了。”周磊拽我胳膊。

我跟著他往教室走，手里的肉包還剩一個。我突然想起初二那年，我把學校的玻璃打碎了，要賠五十塊錢。蘇瑤把她攢了半年的獎學金偷偷塞給我，自己卻因為交不上學雜費，被老師在班會課上點名。

那時候我覺得她傻。現在才明白，她只是怕我被父親打。

教室后門的座位是空的，桌上擺著我的課本，右上角用紅筆寫著“加油”——是蘇瑤的字跡。她總愛寫這個詞，在我的試卷上，在我的鉛筆盒里，在我摔斷腿后用的拐杖上。

我坐下時，桌肚里掉出個小本子。撿起來一看，是本錯題集，每道題旁邊都用不同顏色的筆寫著注解。是蘇瑤的字，娟秀又認真。

前世我把這本錯題集撕了，因為她說“你再這樣下去，以后只能去工地搬磚”。

“喂，林宇。”前桌的張雅琪轉過頭，“你姐剛才來找你，說你物理筆記落在她那兒了。”

我捏著錯題集的手指突然發力。物理筆記……前世我以為她故意藏起來，害我被老師批評，直到她去世后，我才在她的舊書箱里找到，扉頁上寫著“小宇總愛丟三落四”。

“謝了。”我聲音有點啞。

上課鈴響時，蘇瑤突然從窗外探進頭，沖我比了個加油的手勢。陽光落在她臉上，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趕緊低下頭，假裝翻書，眼眶卻像被熱水燙過一樣疼。

原來那些被我忽略的瞬間，藏著這么多我沒看懂的溫柔。

這一世，我不想再做那個混蛋弟弟了。

下課鈴剛響，我就沖出教室。蘇瑤的班級在三樓，我跑到樓梯口時，正看見她抱著一摞作業本往下走。

“姐！”我喊她。

她停下腳步，驚訝地看著我：“怎么了？”

我跑過去，把剩下的那個肉包塞進她手里：“給你。”

蘇瑤愣住了，隨即笑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你不是最愛吃這個嗎？”

“我吃飽了。”我撓撓頭，看見她校服上的梧桐葉，伸手替她摘了下來，“臟了。”

她的臉突然紅了，像被風吹過的海棠花。

陽光穿過走廊的窗戶，落在我們腳上。我看著她手里的肉包，突然想起前世她臨終前，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卻還拉著我的手說：“小宇，姐對不起你。”

其實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走了，上課了。”蘇瑤把肉包往我手里塞，“你正在長身體。”

“你吃。”我按住她的手，第一次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姐，謝謝你。”

蘇瑤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落滿了星星。她沒再推辭，小口小口地咬著肉包，嘴角沾著點油星。

我看著她的側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

原來重生不是為了報復，也不是為了改寫什么輝煌的人生。

只是為了能早點看清，那個總被我嫌棄的姐姐，其實一直在用她的方式，笨拙地愛著我。

走廊里的鐘敲了九下，驚飛了窗外的麻雀。我和蘇瑤并肩站著，陽光把我們的影子疊在一起，像顆緊緊依偎的愛心。

這一次，我不會再弄丟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