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拐了個彎,從地下車庫一路繞了上去。
錫川雖然離滬市不遠,卻只是一個地級市下的小鎮,從城市建設到消費習慣都和滬市有著天壤之別。
這些年經濟下行,加上疫情作祟,留在錫川的人年輕人越發的少。
而老一輩,也隨著自然規律,一個個邁進了生死邊緣。
正下午的時候,大路上居然連車流都看不見。
從高鐵站開到鎮上,隨處可見的都是不亮燈服裝店,和貼著轉讓字樣的小餐館。
江垚越看越覺得胸口堵得慌,索性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陳禮執透過反光鏡看她。
“垚垚。”
“干嘛。”
陳禮執轉動方向盤,扭頭撇了她一眼。
“怪我嗎?”
“怪你干嘛。”
“怪我趁火打劫,非要你回來。”
“我哪敢,拿人手短,你現在可是我的債主。”
江垚睜眼,將頭別到車窗外側,望著十字路口一家卷著門簾的奶茶店。
這個位置從風水的角度上說算是“大煞”,如果不是命硬的店主是壓不住這個位置的。
不過,如果這個位置開一個白事鋪,倒是一種以毒攻毒的特殊破局法。
陳禮執盯著她看了兩秒,隨后若無其事地將攤開的手輕輕擱在方向盤上,語氣帶著刻意的溫和,主動打破了僵局。
“我沒有告訴媽媽。”
“什么。”
“你問我要錢的事,我沒有告訴媽媽。”
“真的嗎。”
江垚淡淡地應了一聲,“那太好了,是喜事啊。”
“我其實很高興。”
陳禮執屏蔽了江垚語氣里的陰陽怪氣,“你遇到事情愿意找我,這說明,我在你心里還是重要的。”
哪是愿意,她根本就是沒招了。
江垚心里這樣想著,一邊轉頭神色古怪地看著陳禮執。
陳禮執也轉頭看著她。
在江垚印象里,陳禮執一向都是冷靜克制,什么情緒都不太顯露。可當下不知為何,江垚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目光透著一種殷切,好像是急需在確認什么事情。
她的心克制不住蹦跶了一下。
草。
煩人的荷爾蒙。
陳禮執總能用最溫和,最體面的方式消解一切尷尬。
耳濡目染,江垚靠著從陳禮執身上學來的套路,依樣畫葫蘆往來于生意場,受益匪淺。
“能不重要嗎?”
江垚語氣騷騷的。
“一個屋檐下呆過,一個被窩里睡過,還叫過同一對夫妻爸爸媽媽。”
江垚目光帶著點刻薄,抬頭盯著陳禮執的薄唇,“沒人比我們的關系復雜了吧。——哥哥!”
陳禮執嘴角勾起,“五年不和我聯系,一開口就是借錢,還不許我問問嗎?”
“你有完沒完?”
江垚有些惱羞成怒。
轉頭卻看到陳禮執在笑。
“垚垚,你對我能不能溫和一點?”
江垚無語了。
她并不是故意找麻煩。
只是這幾天過得太憋屈,她需要給情緒找一個借口。
“越老越不正經,不和你說了。”
陳禮執頓了頓繼續道:“憑我對你的了解,如果不是實在遇到了解決不了的麻煩,是不會開口問我借錢的。”
開始了。
江垚的太陽穴開始痛。
陳禮執踩下了剎車,神色平和,語氣慈祥。
“能告訴我你遇到什么事了嗎?”
是福不是禍,陳禮執的盤問躲不過。
在高利貸逼到門店,江垚逃無可逃險些跳江的時候,是陳禮執轉來的三十萬救了她的狗命。
“你能不問嗎?”
江垚只花了半秒鐘,就放棄了和陳禮執,“好好溝通”這個賽道。
陳禮執皺眉。
透過頭頂頂反光鏡撇她,看到她擰著眉,繃著脖子,嚴肅地像一個打坐的高僧。
紅綠燈從兩位數退成一位數,最后露出耀眼的綠光,陳禮執若無其事地發動汽車駛過路口。
“如果我一定要知道呢?”
“那我現在一頭撞死。”
江垚平靜地說瘋話。
陳禮執微微挑眉。
“五年了還這么犟。”
“那咋了。”
她故作輕松地緩和氣氛,“頭上倆漩,耳骨反著長,我這叫天生犟種。”
“還挺得意?”
“當然,犟種自然有犟種的優勢,我要是不犟,我也沒法在滬市混下去。”
陳禮執望著眼前變綠的信號燈,嘆息里多了太多復雜的情緒。
他一腳油門,從十字路口直行了過去。
“行啊,你在我這這么說沒問題,那媽媽那,你打算怎么說?”
陳禮執很快就搬出了尚方寶劍。
說什么。
有毛好說的。
“不說啊。”
江垚呼吸重了一分。
“我又不打算住家里,所以她知不知道的都不重要。”
陳禮執終于收了笑容。
“不住家里住哪?”
“隨便找個男朋友住他家里。”
“江垚。”
見陳禮執真的拉長了臉,江垚老實了。
“租房啊,我還能住哪?”
陳禮執的臉終于沒那么嚇人了。
“我留在家里多礙眼啊,我可不愿意自討沒趣。”
“垚垚。”
江垚直接不耐煩地打斷了陳禮執,即將到來的說教。
“她看不上我,每次和她說話都費勁。梅教授不愿意和我臨床調研,我也不能和她頭腦風暴。談什么都是啞巴講說書,瞎子逛青樓,還是互不干涉的好。”
機關槍似的一段反駁,聽得陳禮執啞口無言。
“說貫口相聲呢?我看你這五年去的是天津吧。”
“嗯,睡了不少天津肌肉男,在床上學的。”
江垚渾身沒骨頭似得歪在副駕上,用余光偷看陳禮執,見他神色不變,又添了三分氣悶。
她和梅將英的關系與其說是母女,還不如說是被迫寄生肉體的害蟲和宿主。
青春困頓,總會有一腳踏空的時候。
一個書香門第培養出來的才女,卻嫁給了末流暴發戶。
不出意外的,梅將英和江城東的婚姻破滅,且結束的很不體面。
離婚后江城東化身滬上小開,往來于盤頭大姨的麻將桌上,推杯換盞。
而梅將英事業一路長虹,很快和在西京做醫生的,陳禮執的爸爸對上了眼。
而自己這個玩意兒,就妥妥成了女強人再婚之路的一個拖油瓶。
按梅將英的話說,江垚這條小蛆蟲,完美繼承了她爸的自私自利,玩世不恭,世俗叛逆,半點沒有繼承梅家的風骨。
從小到大,學習學習不成,闖禍闖禍第一。
別人是草窩里飛金鳳凰,到了江垚這兒,就成青鸞蛋里孵麻雀。
也許真的有基因選擇一說,江垚的腦瓜子在讀書這件事上永遠都不開竅,初中數學堪比天書,英文單詞更是一連串記不住的符號。
江垚努力過,也曾有過熬夜奮筆疾書。
可是效果甚微,久而久之,她自己也放棄了。
讀書本就有三分天注定。
江垚覺得沒必要逆天而為,委屈自己。
梅將英見她破罐子破摔便越發窩火,將教育江垚不利的責任一股腦扣在了江城東的頭上。
而對江垚來說,雖然花哨老頭江城東也不是什么好人,說話卻比疾言厲色的梅將英中聽。
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
自己再不濟,那也是她和江城東媾和出來的結晶,怎么就成了她清流人生的污點?
有本事生,沒本事養,光怪男人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