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禮執笑了。
江垚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聰明很多。
“想知道我為什么一開始不許你做白事嗎?”
江垚不解。
“為什么?”
“醫院這個地方,看似最講科學,卻是最容易動搖唯物主義的地方?!?
陳禮執低頭,下意識轉動著自己食指上的戒指,“見多了奇跡,看多了人性,慢慢地就有了信仰?!?
陳禮執抬頭,用一種江垚看不懂的神色望著她。
“商人做久了難免會拋棄底線,我很擔心你以后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你怕我損陰德啊?!?
江垚一針見血的點出了要害。
陳禮執似乎覺得難以啟齒。
“這一行是人情官司,來往的都是魚龍混雜的人,你在滬市畢竟還有江叔叔替你兜底,可在錫川不行?!?
江垚忍不住嘲諷。
“誰給我兜底?我爸?”
陳禮執笑笑。
“沒有么?”
“呵呵?!?
江垚輕描淡寫地癡笑了一聲,隨后端起碗,將不那么燙口的肉一點點塞進嘴里。
辛辣在舌尖炸開,灼燒感一路蔓延到喉嚨,勉強壓制住了不滿的野火。
“是,就算是我想多了?!?
陳禮執寵溺的望著她,又給她挑好了一盤肉放到面前:“現在不是很好嗎?江老板人情練達,回錫川不到一個月,二院都快被你發展成里河分部了。生意做的這么好,還打算回滬市嗎?”
江垚嚼肉的嘴巴停了下來。
耳邊火鍋的咕嚕聲和鄰桌深淺不一的喧鬧,讓她和陳禮執之間的溝通隔了一層毛玻璃。
“這才回來多久,我還沒想好呢?!?
江垚低頭撥弄著碗里的紅油。
“你要是住的久?!标惗Y執頓了頓,略帶試探:“我就買個新的床墊給你——”
江垚覺得猝不及防,“啊?”
“那塊墊子太舊了,睡的不舒服?!?
陳禮執解釋地生硬,突兀地連三歲小孩都能看出端倪。江垚太清楚陳禮執要問什么了。
答案沉甸甸的,壓得江垚只想逃。
她只能故作輕松,將頭搖成撥浪鼓。
“浪費那錢干啥,我早晚要搬出去的。”
陳禮執眉頭不經意一皺。
“為什么?”
江垚理所當然地應道:“我總不能一直住你那里吧,萬一你以后帶女朋友回來,那多不方便。”
陳禮執盯著她。
“你走以后,我沒有找過女朋友。”
江垚很想開口問一句為什么。
筷子懸在葷菜和素菜之間停留,最后滑稽地夾起了一片西瓜。
可話到嘴邊,還是化成了沉默。
“垚垚,這五年你在外面,談戀愛了嗎?”
江垚張了張嘴。
話未出口,夾著與火鍋店格格不入清香氣的一片陰影,籠住了陳禮執身后的光線。
是梅將英。
梅將英身側,站著那個江垚最不愿意見到的人——陸辛夷。
該死。
誰往滾油里倒水了。
看到她的一瞬間,江垚像一屁股坐在了燒熱的鐵板上。
想逃。
陳禮執察覺到江垚的異樣猛地回頭,好巧不巧,視線直直地撞進了陸辛夷那雙靜如深潭的眼眸里。
江垚自詡不是陰險小人,可在陸辛夷面前,本不存在的自卑和嫉妒便能立刻蜂擁而至。
陸辛夷從小到大知書達理,一路拿著各種保送進了名牌大學,研究生進了錫南的思政系,成了梅將英的直系學生,畢業后又很順利的留在了錫南做輔導員。
人生穩得,像ai塑造出來的完美乖乖女。
她像一面照妖鏡似的,把江垚那些自以為是,不過爾爾,甚至試圖偽裝的平庸人生照得千瘡百孔。
偽裝鳳凰的麻雀,在天鵝面前,被無情撕開灰敗地皮囊。
這種來自于靈魂深處的壓迫感,江垚無法抵抗,只能任由那扭曲的敵意在血管里奔突。
梅將英的目光飛快掠過陳禮執,落在江垚的臉上。
江垚攥緊手,連呼吸都扯的嗓子疼。
最后還是陸辛夷率先打破了沉默。
“師兄?!?
陸辛夷落落大方,絲毫沒有一絲的局促,“我和梅老師帶課題組聚餐,沒想到遇到了你?!?
她垂眸輕輕掃了江垚一眼,隨后將目光重新落在了陳禮執臉上,“聽梅老師說,師兄今天有臺大手術?這么晚了還來吃火鍋,真是辛苦了?!?
梅將英的眉頭頓時擰成了死結,死死盯在江垚身上,仿佛要把她釘穿。
“你怎么會在這里?”
她聲音驟然拔高。
這種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居高臨下,瞬間將周遭的嘈雜都壓了下去。
“怎么?”
梅將英的質問總是能激起江垚生理性暴躁。
“我不能在這里?”
江垚揚起下巴,聲音尖利得連自己都感覺到陌生,“錫川的火鍋店是你家開的?我連吃頓飯的自由都沒有?”
“你這是什么態度!”
這種充滿否定的語調,瞬間讓她覺得一股邪火沖上頭頂,燒得她理智盡失。
梅將英勃然大怒,上前一步指著江垚的鼻子。
犀利的聲音很快吸引了店里人的注意,竊竊私語如潮水般涌來。
江垚覺得反感和羞恥。
“要吵能不能回家吵去?口口聲聲說我在外面丟人現眼,可我看梅教授的個人素養也沒比我高到哪里去!”
陳禮執注意到她有些異常的激動,急忙用身體擋在她和梅將英中間。
“好了垚垚,你少說兩句?!?
他伸手把她往自己身體的位置帶,巧妙的遮住了她的視線。
陳禮執身上的氣息似乎帶著安定的作用。
江垚緊繃的身體一軟,劇烈地胸口起伏讓她幾乎是脫力似地跌坐回了椅子。
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指甲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嵌入了掌心,留下了月牙形的痕跡。
陳禮執轉頭。
“媽,今天我約了和喬燁舒然一起吃飯,垚垚只是陪同,他們馬上就到了?!?
梅將英臉色陰晴不定。
陳禮執緊繃的臉和被他牢牢護在身后的模糊身影交錯在一起,最后,化為了一絲意味不明試探。
陸辛夷見狀急忙拉了拉梅將英的胳膊。
“梅教授,大家都在包間等我們呢,我們先過去吧?!?
陸辛夷的話似乎給梅將英遞了個臺階。
陳禮執的動作似乎表明了態度,梅將英勉強壓住怒火,深深看了陳禮執一眼后,便朝著包間走了過去。
直到兩道身影消失在拐角,江垚緊繃的神經才“嗡”地一聲松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