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徹底亮透時,小路已甩在身后。
盡頭橫著一條青石板鋪的街,泛著被晨光曬暖后殘余的潮氣。
空氣里那股揮之不去的荒宅土腥味兒,終被早市特有的、混雜的活氣兒沖散了。
人聲、車鈴聲、小販的吆喝嗡嗡地塞滿了耳朵。
裹小腳的老太太挎著籃子,步子又碎又急。
幾輛黃包車在窄巷里擠著,車夫脖子上搭著看不出原色的汗巾,亮開嗓子吼著借過。
早點攤子的白氣蒸騰上來,裹著炸油條的膩香、豆漿的豆腥氣、還有醬菜的咸酸味兒,一股腦兒往鼻孔里鉆,熱烘烘的,帶著種油膩的生氣。
李子西跟著師傅,擠過這喧囂的巷口。
他下意識繃緊的肩膀終于松了半分,仿佛卸下了什么無形的重擔,被那人流體溫和嘈雜一沖,連懷里的烏木牌位似乎也不那么刺骨了。
冰冷的棱角裹在厚實的血綢里,隔著舊褂子,只留下一點頑固的涼意貼在小臂上。
“師傅,”他步子快了點,湊近張正清身后一步之內,臉上那些刻意緊繃的線條也軟化了,嘴角習慣性地往上扯了一下,眼睛往旁邊飄著的早點攤子掃過去,“來根油條墊墊?”
張正清沒回頭,腳步不停,甚至沒停頓,只吐出兩個字:“不急。”聲音依舊平穩冷硬。
他那身洗得發白、一塵不染的道袍,在這混雜油膩的市井熱氣里,干凈得格格不入。
走出幾步,拐過街角。
人流稍疏了些,一面褪色得厲害、只在邊角還勉強留著點朱漆底色的高墻顯露出來,圈著一片大宅院,墻頭探出枝繁葉茂的老樹影子。
正對著高墻斜角,有個支著破舊藍布棚子的茶館。
幾張油光锃亮、帶著經年包漿的條凳擺在棚外,幾張同樣滄桑的木桌。
幾個穿著半舊不新布袍的人正窩在凳上,捧著粗瓷茶碗,眼神卻都賊溜溜地瞟向那高墻大院緊閉的朱漆大門,低聲嘀咕著什么,蒼蠅似的嗡嗡嚶嚶。
“看見沒,又出來了……”有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點看好戲的興頭。
“誰?劉家那二管家?”
“不然呢!愁得快趕上城隍廟里的判官老爺了!”
“……鬧得兇啊……”
李子西耳朵動了動,腳步自然慢了下來,目光也帶著點常人的好奇,往那幾個竊竊私語的茶客身上溜了溜,又往那緊閉的劉府大門上掃了一眼。
張正清卻像根本沒聽見這些嗡嗡聲,徑直走到茶館門前一張靠里的空桌旁,側身撩起月白袍子的下擺,才穩穩坐下。(這里解釋一下,白色的道袍代表初心不改,純心)
那姿態古板得近乎刻板。
李子西緊跟著在對面的條凳上坐下。
條凳冰涼油膩,他也沒在意。
剛坐穩,一個系著油污圍裙、肩上搭著白毛巾的茶館小二就小跑著湊過來,抹布在那桌上隨意擦了兩下,一股子茶垢味兒:“二位,來壺什么茶?”
“最便宜的炒青。”李子西開口,聲音脆快,臉上那點爽朗笑意又浮上來,“能添熱水就行。”順手把背上的小包裹擱在腳邊,那血綢包裹的牌位穩妥地豎在包裹旁。
小二瞅了一眼那鼓囊囊的布包,眼神又落在張正清那一塵不染的道袍上,臉上堆出點更熱絡的笑:“二位打遠處來?聽口音不像咱們江寧人……”
張正清眼皮都沒抬一下。
李子西從懷里摸出幾枚銅板,手指捻著其中一枚在桌面上輕輕一彈,那銅板打著旋兒叮當脆響。
他臉上笑容不變,接口自然:“窮跑江湖,混口飯食。怎么,小哥,打聽打聽,附近有沒有哪家需要跑個腿、搬個家、順帶……嗯,收拾收拾老房子的?”他尾音往上揚了揚,帶著點江湖跑堂的油滑氣。
小二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左右瞄了瞄,又故意往那高墻緊閉的大門努努嘴,聲音壓得更低:“要收拾房子?嘿,您二位倒是來著了!瞧見沒?就那家!”他眼里的興奮勁藏不住,“江寧城頂富的劉老爺家!那宅子……不安生!”
“哦?”李子西眉頭微動,端起小二剛放下的一碗冒著白氣的粗瓷茶水,吹了吹上面的浮末,喝了一口,燙得咝了一聲,“老宅子嘛,耗子多也正常。”
“耗子?”小二嗤笑一聲,仿佛受了侮辱,“劉老爺家鬧的那能是耗子?您可不知道!半夜三更,院子里頭那井——自個兒冒水聲!咕嘟咕嘟,跟煮沸了似的!好幾處門啊窗子的,早上發現自個兒從里頭閂死了!最嚇人的,是前陣子下著蒙蒙雨,巡夜的好幾個都說在西偏院墻角,模模糊糊看見個穿著壽衣的影子……飄啊飄的!”
他說得繪聲繪色,唾沫星子差點濺到李子西碗里:“都說怕是老爺子以前埋在地下的金銀財寶發了威!也有人說……怕是得罪了外頭那些耍把式的妖人!”他朝遠處天空啐了一口,“劉老爺懸了賞格,錢厚著呢!可惜,來了好些個吹得天花亂墜的,進去轉一圈,屁都沒放出一個安穩的來!要我看啊……”他又瞥了張正清一眼,聲音更低,“還得請真本事的高人……”
李子西端著那粗瓷碗的手微微一頓,碗沿邊緣燙手的熱氣熏著他鼻尖,碗里漂浮的茶葉碎梗打著旋。
“妖人……”他嘴里無聲地重復這兩個字,齒間摩擦了一下。
對面,一直紋絲不動的張正清,擱在膝蓋上的那只修長手指,食指與中指的關節極其細微地屈起、繃緊了一瞬。
就在這時,一個莽頭莽腦、約摸十一二歲的半大孩子,背著個破竹筐,大概只顧著看墻頭劉府大門,猛地朝這邊沖過來。
腳下不知踩了塊油滑的什么東西,身子一歪,斜著就朝李子西背后那張放包裹和牌位的條凳撞去!
李子西眼角余光早瞥見了這個風風火火的小子。
眼看那孩子的肩頭就要撞上凳子,他原本搭在桌沿的手指無聲蜷了一下,連帶著臂膀的肌肉都似有剎那間蓄力的痕跡。
整個人像一張壓到極限又強自放松的弓。
下一刻,他動了。
屁股不動,身子卻像水面上一個靈活的倒影,往自己這一側輕輕滑開小半個身位。
右手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拂開灰塵般,迅速在那沖撞過來的孩子肩胛骨下方的背簍帶上輕輕一帶。
“哎喲!”
那孩子的沖勢被這看似無意的一帶,巧妙地轉了小半個圈兒。
一股柔勁兜著,讓他重心前傾的腳步變成了踉蹌,斜著向前搶了兩步,差點撞上旁邊一張桌子,背簍里的幾塊新劈的柴禾嘩啦一聲顛了出來。
“小兔崽子!跑魂呢?”鄰桌一個正剔牙的粗壯漢子扭頭就罵。
那撞偏的孩子驚魂未定地站住,臉漲得通紅,不知所措地回頭找罪魁禍首。
李子西那張原本含著點市井油滑笑意的臉,此刻倒顯得比他更無辜,還帶著點看孩子出糗的促狹。
他站起身,順手從兜里捻出一粒不知何時捏在指尖的、沾著油紙碎屑的硬塊糖,朝著那傻站在當場的孩子拋了過去。
“喏,壓壓驚,小鬼。”李子西聲音清脆響亮,剛才那瞬間眼神里掠過的寒冰般的冷靜已蕩然無存,只剩下滿不在乎的調笑。
糖塊落在孩子眼前的地上,滴溜溜打轉。
孩子愣了愣,看看糖,又抬頭看看李子西。
李子西臉上那點市井油滑的笑意未減,但眼底深處卻沒什么暖意,只有一絲被刻意涂抹開的、漫不經心的光亮。
他對那孩子彎了彎嘴角,收回目光,利落地坐下。
桌對面的張正清,仿佛對剛才那電光石火的插曲渾然未覺。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端起了自己面前那碗粗劣的茶水。
茶水的浮沫泛著劣質的黃褐。
他極其輕微地屈起食指,用指節側面,在那油膩的粗瓷碗沿上,輕輕叩了一下。
嗒。
一聲輕響,淹沒在茶館的喧囂里,清晰得像是指節敲在李子西的心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