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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午夜冥婚
這宅子該死得靜。
紅綢從梁上掛下來,本該熱鬧喜慶,卻被夜風吹得胡亂抽打梁柱,發出悶啞的嗤嗤聲,如同嗚咽。
三盞長明燈擺在荒廢廳堂中央的火盆架上,火苗被鉆窗的風壓得扁扁一撮,勉強照亮幾尺方圓,卻把四下里的陰影襯得更濃。
供桌是李子西用院角幾塊朽木頭勉強搭起來的。
他用力一按,手掌沾滿濕冷的灰土與腐木屑。
指尖掐進去,爛木頭陷下一個淺坑。
“咯吱”一聲輕響,桌面斜了一分。
他猛地扶住,咧咧嘴,把手縮回來,胡亂在沾了塵土的黑布短褂前襟上抹了抹,留幾道臟痕。
他挺直背,抬頭看向幾步外的人影,努力扯出一個爽朗的笑:
“師傅,您看,挺結實!比隔壁王寡婦家那缺腿的飯桌都強!”
張正清只是站著。
一身洗得發白、近乎月色的道袍像凝固的雪水,連一絲褶皺也無。
他人極瘦,站在滿目瘡痍里,卻像一柄插在破鞘中的古劍,冷硬孤直。
月光從屋頂巨大的破洞漏下來,正好落在他半邊臉上,映得清癯的輪廓如石刻般分明,尤其一雙眼睛,深潭似的古井無波。
他目光在李子西剛搭起的歪斜祭臺掠過,像掠過路旁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
他手里托著一個黑沉沉的東西,用暗紅的綢布小心裹住,只露出木質的一角,在跳躍的燈影下,泛著一種不祥的烏沉光澤。
“跪下。”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
李子西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那點強撐的活氣瞬間被抽干。
他垂眼,脊背卻繃得更緊,像一根被壓到極致的竹。
無聲地吸了口氣,然后“咚”的一聲,雙膝重重磕在冰冷、布滿塵灰的地面上,激起一小片灰霧。
張正清向前兩步,袍角無聲拂過地上零碎的磚礫。
他動作極穩,小心翼翼地將手中之物,輕輕擺在那搖搖欲墜的供臺中央。
裹著的暗紅血綢似乎有生命般,滑開一小截,露出里面一個約莫尺余長、形制古樸的木主牌。
牌面上光禿禿的,未著墨,亦未刻字,一片空白。
這空寂的牌位,便是今晚的主角。
張正清捻起三支特制的細香。
也未見明火,他指尖在香頭極快地一捻,三支香卻齊頭燃起,裊裊青煙扭曲著向上掙扎升騰。
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淡腥氣,糅雜著一種奇異的冷香,瞬間壓過了周遭彌漫的腐爛塵土味。
香高舉齊眉,張正清的聲音在這鬼蜮般的廳堂里響起,一字一句,如同生銹的鐵器在青石板上摩擦:
“乾坤列序,陰陽為憑。”話音落,細香插入滿是裂痕、布滿古舊灰塵的香爐內里。
“今有李氏子西,秉至純之念,欲結幽冥之好。”
“天官引路,地府開門,共承此諾——契成!”
最后一個“成”字出口,帶著金石碎裂般的鏗鏘。
張正清左手飛快結印,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攏如劍,指尖凝聚起一縷極其微弱的清光,若不細看幾乎難以察覺。
他手臂劃出一道極短的殘影,那并攏的二指帶著刺骨的寒意,猛地拍向李子西的額頭正中的位置!
“噗——!”
似有一大塊無形的、萬載不化的寒冰,隔著皮肉,狠狠塞進了腦髓深處!
李子西眼前驟然一黑,全身瞬間麻痹!
血液凝固,肌肉凍結,心跳仿佛在那一刻徹底停擺。
刺骨的冰寒以被拍中的額頭為中心,化作無數細密冰冷的毒針,眨眼間便竄遍四肢百骸,深入骨髓,鉆進五臟六腑。
那不是身體表層的冷,是靈魂驟然沉入了無光無邊的冰窖最底層!牙齒不受控制地得得作響,牙關卻因極寒而無法緊閉。
窒息。
一個聲音也沒有,一絲顏色也無,只有純粹的“空”。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絲微弱的親切。
像血親指尖無意識的、最輕的觸碰,帶著令人鼻酸的熟悉。
這感覺并非來自他自身。
它像一條細微到極致、卻堅韌無比的絲線,來自那冰冷的、無字的烏木牌位深處!
這感觸僅存在了短短一剎,甚至來不及讓李子西生出任何具體的念頭,便如同泡影般消散在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悲涼之中。
李子西僵直地跪著,每一寸血肉都在尖叫著痛苦與麻木。
但他僵硬的臉上,那層強擠出、又勉強維持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不是他收起來的,是被那驟然侵入、又驟然離去的、不屬于他的、沉重如山的哀傷洪流,徹底沖垮了!
一種莫名的酸楚涌上鼻尖,被他死死壓住。
額頭上被拍擊的地方,冰寒如附骨之疽,可里面殘留的并非只有痛苦,還有那絲一閃而過的、仿佛幻覺般的酸澀暖意。
混雜在一起,擰成一股難以言喻的麻亂。
張正清緩緩收回了手,寬大的袍袖垂下,掩蓋了他微微發白的指節。
他面容依舊如深潭古水,沒有任何波瀾,只有眼底深處,一絲幾乎捕捉不到的疲憊沉淀下去,又迅速被絕對的冷靜覆蓋。
他的目光,片刻不離那方小小的、空白的烏木牌位,仿佛要穿透那死物,看清某個虛空深處的幽影。
蝕骨的寒意正一絲絲、艱難地從李子西僵木的身體里被擠出、消退,留下沉重到極致的疲憊,像溺水者剛被拖上岸,渾身濕冷,精疲力竭。
他甩甩頭,像要把剛才那番令人心膽俱裂的冰冷感觸和詭異的悲涼幻覺都甩掉。
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想再試試扯出點習慣性的活泛勁兒,哪怕只是為了驅散這令人窒息的鬼地方帶來的死寂。
他伸出手,想去扶正那張剛才被他按得似乎又斜了半分的、顫巍巍的供桌。
修長但布滿少年人歷練痕跡的手指,離那朽木桌面還有一寸……
“噗!噗!噗!”幾片被風卷進來的枯葉,像中了邪般狠狠撞在支離破碎的窗欞上,發出如同垂死蛾子撲翅的沉悶輕響。
“喵——嗚————!!!”
凄厲到不成調的貓嚎,毫無預兆地從緊挨著廳堂墻根的黑影里驟然炸響!
聲嘶力竭,不似活物,一聲比一聲高亢尖銳,這刺耳的嘶鳴直接鉆進腦髓,讓人頭皮發炸。
緊接著——
“噼啪!嘭!噼噼啪啪——!”
幾聲巨大的、如同貼著后腦勺炸開的巨響!
李子西渾身猛一哆嗦,伸出的手劇烈一抖,差點帶倒那本就根基不穩的破桌子!
是院里那些被掛在高處散發瘆人紅光的紙燈籠!
此刻竟毫無征兆地接連炸裂!
碎紙片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灑向冰冷的院落。
一股冰冷刺骨的陰風,毫無征兆地在廳堂內平地旋起。
它卷得漫天灰燼像被一只無形巨手攪動般,狂亂地向上飛旋。
整個破廳堂的空氣剎那間變成了一個渾濁、陰戾、無聲尖嘯的巨大漩渦。
一只巨大的烏鴉不知何時立在了院墻最高的豁口上。
月光冷清,映在它渾身墨羽上,竟反射出暗藍帶紫的金屬冷光。
它的喙不是通常的黑色,而是近乎暗紫,尖端銳利如鉤,在月下泛著鐵器般的幽寒。
血紅的鴉眼,直勾勾的,隔著破碎的門窗,死死釘住堂中燭火前那個跪在地上的少年身影。
它猛地抖了一下翅膀,巨大的羽翼豁然張開。
緊接著雙足一蹬,整個龐大的黑影如同離弦之箭,裹挾著一陣惡風,直沖向最近的、窗紙早已破爛不堪的窗洞!
嘩啦——!
本就布滿裂紋的窗紙和幾根殘朽的木格瞬間被撞得粉碎,木屑飛濺!
那巨大的鴉影挾著寒風撲入廳堂!
巨大的翅膀鼓動的腥風撲面而來,帶著腐肉的臭味。
那閃著瘆人血光、滴血銅鈴般的鴉眼,在撲入瞬間,掠過了李子西驚愕抬起的臉。
眼中非人的冰冷和殘忍,與那牌位中一閃而逝的悲涼截然不同,是純粹的、掠食者的貪婪與惡意。
而就在這巨大烏鴉的身影撲入廳堂的剎那。
窗內那盞靠著香爐的長明燭火,原本黯淡昏黃的火苗,像是被投入了一滴冰冷的墨汁,陡然間劇烈搖曳了兩下,“嗤”地一聲輕響,竟徹底變成了一種幽森慘綠的碧色!
幽幽的綠光照亮了牌位的一角空白,照亮了張正清微微收縮瞳孔的清癯側臉。
也照亮了李子西眼中殘留的驚悸下,更深沉的茫然與一絲本能涌起的暴戾。
慘綠的火焰在風中搖曳,像一雙來自陰間的、正在無聲嗤笑的眼睛,注視著這荒宅中未完成的婚儀。
那只闖入的巨大烏鴉,收攏翅膀,正落在離供桌不遠的一根傾頹的梁柱上,暗紫的喙微微開合,發出無聲的喘息,血紅的眼睛,牢牢鎖定著李子西額心的位置。
那拍擊留下的冰寒,還未褪盡。
夜,更沉,寒浸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