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的喙帶著鐵腥味的風(fēng)撲到眼前。
李子西瞳孔驟縮,右手下意識摸向腰后別著一把柴刀。
可動作才起,一股無形的寒氣猛地從額心那塊冰冷的印記里炸開,瞬間鎖死了他半邊身子!
無法動彈,但是那暗紫的尖喙已刺到眉心!
嗤!
一點微亮的青光在李子西眼前尺許之地驟閃。
細微如螢,卻帶著剛直破邪的凌厲。
無聲無息。
沖在最前面的烏鴉像撞上一堵無形鐵墻,那猙獰的頭顱“噗”地一聲悶響,驟然碎裂!
它那龐大的身子甚至沒來得及撲騰一下,就直挺挺從空中砸落,“嘭”地砸在供桌旁的地上。
抽搐扭曲的爪子蹬了兩下,徹底僵直。
李子西看到暗紫的鳥喙無力地戳在冰冷的地磚縫里,兀自反射著慘綠的燭光。
青光余燼未散,懸停在李子西額前半寸。
是一張符紙燃燒殆盡后最后的一縷殘形。
灰燼打著旋兒飄落在李子西額前,燙,帶著青紙焚化特有的氣息。
他僵在冰冷的余韻里,盯著地上那灘迅速擴散的污穢。
被刺骨寒意凍結(jié)的皮膚下,一股暴戾的血氣在奔突,卻又被那額心詭異的陰寒死死壓著,無法抬頭,只能在胸腹間悶悶翻攪,喉嚨里逼出一點壓抑的腥氣。
“哼?!?
張正清的聲音在側(cè)后方響起,不高,聽不出情緒,像冰珠兒砸在青石板上。
那點燃盡符箓的青光,正是來自他那只懸在半空、尚未收回的左手。
指尖修長,指節(jié)分明,甚至看不到一絲煙火氣。
他目光掃過地上烏鴉的尸體,又冷冷掠過供桌上那盞依舊燃著幽綠火焰的燭燈,最后落在李子西略顯凌亂的發(fā)頂。
“蠢物也敢撞煞神?!睆堈宓恼Z氣平淡得像是在評價一塊絆腳的石頭,“晦氣。”
李子西猛地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里彌漫著烏鴉尸體的惡臭和符紙的硝煙味兒。
胸腹間那股被強行壓下的郁氣隨著這深呼吸似乎散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一絲冰冷的麻木。
額前殘留著符灰的灼燙感和陰寒印記的反噬僵持,冰火交煎。
他扯了一下嘴角,肌肉牽扯著僵硬的臉皮,卻沒擠出一個字,只是沉默地站起身。
動作間牽扯著麻木的筋骨,帶來細微的酸麻痛楚。
“收拾東西?!睆堈宀辉倏此?,視線投向窗外如墨的夜色,“此地不宜久留。”
他袍袖微動,那只修長的手早已攏回袖中,仿佛剛才那彈指誅殺兇禽的手段從未發(fā)生。
烏鴉的血腥味濃郁得化不開。
李子西彎腰,伸手抓向那只死鳥冰冷的爪子,入手黏膩濕滑。
他眉頭都沒皺一下,手臂發(fā)力。
噗嗤!
粘稠的斷骨筋肉撕裂聲。
他直接扯著那僵硬的腳爪,將幾十斤重的死烏鴉拖向門口。
腐臭在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污穢的痕跡。
走到門檻處,卯足了勁,肩膀一沉一甩,沉重的黑影劃破黑暗的院落,最終“嘩啦”一聲悶響砸在遠處的枯草叢里,沒了聲息。
處理掉這惡物,李子西返身。
廳堂里依舊安靜得可怕。
張正清背對著他,站在供桌前,身形在綠光下顯得越發(fā)孤瘦。
李子西的目光掃過供桌,看到師傅右手?jǐn)n在袖中似乎掐了個訣,對著那燃著綠焰的長明燈極其隱蔽地虛點了一下。
沒有光亮,沒有聲響,甚至感覺不到氣流的變化。
但下一瞬,那搖曳跳動的燭火,忽然“噼啪”一聲輕響,火苗猛地拔高寸許,旋即顏色迅速褪去!
幽綠如被一只無形的手抹掉,重新變回了昏黃暖紅的光色,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扭曲的幻覺。
“這……”李子西想問,但話到嘴邊,看著師傅挺直冷硬的背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快步走向搖搖欲墜的供桌,伸手,沒有去扶桌子,卻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塊冰冷的牌位。
入手刺骨!
他想起師傅剛才那句“契成”,難不成這冰冷的牌位就是那場鬼婚的信物?
一個念頭如同冰水澆頭:難道以后……就要他揣著這么個活冰塊當(dāng)老婆?
當(dāng)他捧著裹好血綢的牌位直起身時,張正清已經(jīng)背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布包袱,走到了廳堂門口。夜色濃得像墨,吞沒了他的身影,只留下一個清瘦孤冷的輪廓。
“師傅?!崩钭游髋踔谱幼飞先?。
張正清沒回頭,腳步也沒停,只撂下三個字,冰冷地砸在荒宅濃稠的死寂里:
“跟我走?!?
兩人一前一后,無聲地走進如墨的夜色。
身后,那座曾經(jīng)懸掛紅白綢緞、見證了詭秘契約的荒廢宅邸,宛如一座剛剛封土的巨大活人墳塋。
離了死寂的兇宅,走上鄉(xiāng)間土路。
夜色似乎淡了些許,但天邊泛著鐵灰色的光暈,離破曉還早。
濕冷的路面凍著冰碴子,踩上去沙沙作響,聲音在空曠的野外異常清晰。
李子西緊跟在張正清身后一步之遙,手里拿著木牌。
他目光掃過前面師傅沉靜如石的背影。
那道袍依舊白得清冷,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團無聲行走的霧氣。
不知怎么,腦海里閃過剛才師傅彈指間青符滅鴉、無聲熄滅綠火的畫面。
那一擊,凌厲干脆,不帶一絲煙火氣。
自己呢?若非那額心寒意突然作祟,剛才那畜生撲來的瞬間,他本能的反應(yīng)是拔刀!
“想動手?”冷硬的聲音像石頭投進水潭,毫無預(yù)警地在前方響起,打斷了李子西腦子里翻滾的刀光血影。張正清依舊沒回頭,腳步平穩(wěn)。
李子西心頭一凜,腳步頓了一下,隨即緊緊跟上:“那東西來得邪性。師傅的符…又快又準(zhǔn)?!彼D了頓,加了一句,“比我的刀子快。”
“刀?”張正清輕輕哼了一聲,辨不清情緒,“凡鐵所鑄,可斬妖,亦可傷己。憑一股血勇,十步之內(nèi)或能橫行。百步之外,千仞之上,何如?”
李子西沉默。
鄉(xiāng)野間的風(fēng)刀子一樣刮過臉頰,吹得額發(fā)亂飛。
他自然明白師傅的意思。
妖邪無形,鬼魅飄忽,刀子再快,能砍什么。
見他不答,張正清腳步微不可察地緩了一緩,語氣似乎也略沉一分:“你那點本事,夠護住自己?”
李子西低著頭,看著腳下不斷延伸出去的冰道,沒吭聲。
護住自己?荒村茍活,不過是一條賤命了,指尖下意識地又握緊了懷里的烏木牌子。
“它呢?”張正清的聲音很輕,像寒潭上飄落的雪,帶著一點難以言喻的審視,“真當(dāng)這是塊死木頭疙瘩了?”。
冰道上,兩人行進的影子被遠處微光拉得頎長,像兩具夜行的棺材,而其中一具手里捧著另一個更小的棺材。
“師傅,”他終于開口,聲音有點發(fā)干,舔了舔同樣干裂的嘴唇,“這婚…契…到底為了什么?”冰冷的牌位緊貼著小臂,那涼意似乎已滲入骨髓,“就讓她這么吸著?”
張正清的背影在慘白的路上凝固了一瞬。幾片枯葉打著旋從兩人之間穿過??諝夥路鹨材郎?。
良久,前方才傳來毫無波瀾的聲音,比道上的寒冰更冷:
“一縷殘魂,無依無憑,風(fēng)吹既散。若非這點‘生氣’做棺槨,她早碎成千萬片,被這天地陰風(fēng)磨成齏粉了?!?
話音未落,腳步再次加快,似乎不愿多言這“棺槨”的涵義。
李子西愕然抬頭。
張正清已走出丈余,清瘦的背影在清冷的晨光微曦里竟顯出幾分孤絕的嶙峋感。
那平靜無波的話語,卻像一枚冰錐,狠狠鑿穿了李子西胸腔里強行筑起的那點麻木圍墻——棺?。?
他是…裝著這縷殘魂行走的活棺材?
一股荒謬到極點的悲涼混合著冰冷的屈辱猛地沖上喉頭,被他死死咬牙壓住,嘴角卻勾起一絲近乎扭曲的弧度。
他猛地低頭,盯著懷里那冰冷僵硬的包裹。
他背著包袱,懷里抱著牌位。
師傅身后,拖著一個行走的、會喘氣的活棺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