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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移動的屋檐

爐膛里的煤球只剩下暗紅的余燼,散發的微薄暖意敵不過出租屋墻壁滲進來的寒氣。陳默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竹椅上,沒有開燈。窗外,城市的霓虹透過蒙塵的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幾塊模糊、晃動、冰冷的光斑。

他一動不動,像一尊風化了的石像。手指間夾著的劣質香煙,煙灰積了長長一截,搖搖欲墜。煙頭那一點微弱的紅光,在昏暗中明明滅滅,是他此刻唯一活著的標識。

巷尾那片陰影,還有陰影里蜷縮的身影、冰冷的藥瓶、銹跡斑斑的刀……像頑固的烙印,反復灼燒著他的視網膜。紅薯放下后,他幾乎是逃出了那條死寂的巷子。車輪碾過喧囂的街道,人聲、車聲、叫賣聲潮水般涌來,卻沖不散心底那塊沉甸甸的、冰冷的石頭。他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城隍廟的方向。

她……會吃嗎?那點滾燙,能驅散一點點蝕骨的絕望嗎?還是說,那包紅薯,連同他倉惶離去的背影,最終都只是那片冰冷陰影里微不足道的注腳?無數個念頭在他腦海里翻騰、沖撞,帶著冰冷的刺和灼人的燙。

“咯噔…咯噔…”那單調的車輪聲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只是這一次,碾過的不是青石板,而是他自己混亂不堪的心緒。二十年來用麻木和“錯過”構筑的堤壩,被一個無聲顫抖的剪影輕易地撕開了一道口子,冰冷的悔恨和一種陌生的、沉重的責任感洶涌地倒灌進來。他想起了妻子彌留之際干裂的嘴唇,他笨拙地喂水,水卻順著嘴角流下,打濕了枕頭。他想起了兒子最后一次摔門而出時,那混合著憤怒和失望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剜著他的心。如果他當時……如果他當時能像今天這樣,哪怕只是“多走一步”,放下那點微不足道的“紅薯”呢?

煙灰終于不堪重負,簌簌落下,掉在他磨得發白的褲子上,燙出一個小洞,也燙醒了他。

他猛地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氣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佝僂的脊背在昏暗里像一張拉滿又松開的舊弓。咳嗽平息后,胸腔里只剩下更深的空洞和疲憊。他掐滅了煙頭,那點微弱的紅光徹底熄滅。

這一夜,出租屋的寒冷似乎格外刺骨。老寒腿的疼痛在寂靜中愈發囂張,像無數冰冷的針在關節里反復穿刺。他輾轉反側,破舊的棉絮無法帶來絲毫暖意,只有巷尾那片揮之不去的陰影和無聲的顫抖,在冰冷的黑暗中與他無聲對峙。

天,終于還是亮了。灰蒙蒙的光線透過窗戶,吝嗇地涂抹著屋內的輪廓。陳默幾乎是帶著一種自虐般的清醒,從冰冷的床上爬起來。冷水洗臉,那刺骨的寒意讓他混沌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點,卻也帶走了身體里最后一點殘存的溫度。

他沉默地整理著貨車。動作依舊刻板,手指卻帶著不易察覺的僵硬和遲疑。他把針線袋塞進格子,把發卡箱子碼好,把鍋鏟配件歸攏到角落。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完成某種儀式,試圖用這機械的重復,找回一點被昨夜徹底打亂的秩序感。

推車出門。熟悉的“咯噔、咯噔”聲再次響起,碾過清冷的晨霧。寒氣撲面,他縮了縮脖子,把凍得發紅的手揣進袖筒,弓起背,將重量抵在車把上。路線……他猶豫了。城南的老小區?還是……那條該死的、像噩夢一樣糾纏著他的城隍廟后巷?

車輪在十字路口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他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雙沾滿灰塵、鞋頭已經開裂的舊膠鞋。最終,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愧疚、是責任,還是僅僅想確認一下那包紅薯下場的沖動,驅使著他,緩慢地、沉重地,再次拐向了那條破敗的、仿佛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巷子。

巷子依舊死寂。青石板路在晨光中泛著濕冷的幽光。兩側墻壁的苔蘚綠得陰郁。車輪碾過,聲音比昨天更加沉悶、拖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燒紅的烙鐵上。他繃緊了全身的神經,目光死死地盯著前方那片空地,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幾乎要掙脫束縛。

近了。更近了。

那片斷墻與朽木形成的陰暗夾角,再次出現在視野里。

陳默猛地停住了腳步,呼吸在瞬間停滯。

那片陰影里……空了!

蜷縮的身影不見了!

只剩下冰冷的斷壁、腐朽的木料和滿地狼藉的灰塵枯葉。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夾雜著一種詭異的、如釋重負的輕松感,像冰水混合著熱水,猛地澆灌下來,讓他瞬間僵在原地。走了?也好……走了也好。終究是錯過了。這本就是該有的結局。那點滾燙的紅薯,或許真成了她黃泉路上的最后一口暖食?這個念頭讓他胃里一陣翻攪,泛起冰冷的惡心。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目光急切地掃過那片陰影曾經盤踞的地面。空蕩蕩的。只有……

等等!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在昨天他放下紅薯的位置,在陰影與光線的交界處,那片潮濕骯臟的地面上,靜靜地躺著一團東西。

不是紅薯。

是被揉成一團、沾滿了泥污的舊報紙。報紙被粗暴地撕扯過,上面還殘留著暗黃色的、已經凝固的油漬和幾點暗紅色的……印記?是紅薯的汁液?還是……血?

陳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開。他屏住呼吸,幾乎是踉蹌著向前沖了兩步,蹲下身,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那團污穢的報紙。

里面空空如也。

紅薯不見了。

只剩下這張被揉爛、沾著油污和可疑暗紅印記的報紙,像被丟棄的垃圾,證明著昨夜那點滾燙的存在并非幻覺。

她拿走了!她吃掉了!

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弱卻執拗的電光,瞬間劈開了陳默心中沉重的失落和冰冷的猜測。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欣慰、酸楚和更強烈不安的情緒,猛地涌了上來,沖得他眼眶發熱。她還活著!至少,昨夜之后,她還活著!

但這短暫的欣慰瞬間又被更深的焦慮取代。她去了哪里?拖著那樣傷痕累累的身體,光著一只腳,她能去哪里?城這么大,巷子這么多,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都可能吞噬掉這樣一個脆弱的生命。昨夜的紅薯能救她一時,能救她一世嗎?冰冷的藥瓶和銹跡斑斑的刀,會再次出現在下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嗎?

陳默蹲在那里,手里攥著那團冰冷的、骯臟的報紙,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巷子里的寒氣無孔不入,鉆透他單薄的衣衫,直刺骨髓。他抬起頭,茫然四顧。破敗的墻壁,陰郁的天空,死寂的巷弄……世界如此之大,又如此冰冷,一個微小的靈魂的掙扎與存亡,在這巨大的背景里,渺小得不值一提。

“咯噔…”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幻覺般的聲響,從側后方傳來。

陳默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他猛地回頭,動作快得牽扯到酸痛的膝蓋,一陣劇痛讓他險些摔倒。

聲音來自他的貨車。

那輛舊三輪車,靜靜地停在幾步之外。車斗被厚重的防水篷布罩得嚴嚴實實。

就在他回頭的瞬間,他清晰地看到,車斗尾部,那塊沉重的、用粗麻繩勒緊的篷布邊緣,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風吹的。風在巷子里幾乎凝滯。

那動靜,更像是什么東西在里面……極其小心地、輕微地……蹭了一下。

陳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瞬間停止了跳動,又在下一刻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耳膜,發出“咚咚”的巨響。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住那塊篷布邊緣,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是她嗎?

她怎么……會在他的車斗里?

什么時候進去的?

無數個疑問和巨大的驚駭瞬間淹沒了他。恐懼像冰冷的藤蔓順著脊椎爬升——車里藏著個人!一個來歷不明、帶著絕望和傷痕、甚至可能帶著危險的人!被發現怎么辦?惹上麻煩怎么辦?

本能驅使他想要沖過去,一把掀開篷布,厲聲喝問,或者干脆把這“麻煩”趕走。但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冰冷潮濕的青石板上,動彈不得。巷尾陰影里那無聲顫抖的身影,昨夜那包消失的紅薯,還有此刻篷布下那極其輕微的、小心翼翼的動靜……這些畫面在他腦海里瘋狂地交織、碰撞。

他想起自己昨夜放下紅薯后倉惶逃離的背影。想起兒子幼時無聲顫抖的小身體。想起那些沉甸甸的“錯過”。

這一次……還要“錯過”嗎?還要像丟掉一團垃圾一樣,把這個好不容易抓住一絲滾燙氣息、爬進他這“移動的屋檐”下尋求最后庇護的靈魂,再次驅趕回冰冷的絕望里嗎?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靜。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嚇人的呼吸聲,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

陳默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他盯著那塊紋絲不動的篷布邊緣,仿佛要透過厚厚的帆布,看到里面那個蜷縮著的、恐懼的、等待審判的靈魂。

終于,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松開了緊握的拳頭。掌心里,是幾個深深的、帶著血痕的月牙印。

他沒有走過去掀開篷布。

他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只是沉默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背對著貨車。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巷子里冰冷潮濕、帶著霉味的空氣,那氣息刺得他肺部生疼。

他重新抓住了冰冷沉重的車把。

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像推動一座大山,緩緩地、無比艱難地,推動了那輛三輪車。

“咯噔……”

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沉重而滯澀的聲響。這一次,聲音里仿佛承載著千鈞的重負。

他沒有回頭去看那車斗。只是低著頭,佝僂著背,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車把上,一步一步,推著他那輛突然變得無比沉重的貨車,推著那車斗里無聲無息、卻重若千鈞的秘密,推著這片意外得來的、簡陋而充滿未知的“移動的屋檐”,緩緩地、沉默地,駛離了城隍廟后巷這片死寂的陰影,重新匯入外面喧囂而冷漠的城市洪流。

陽光終于完全驅散了晨霧,明晃晃地照在車頭那張卷角的“陳記百貨”貼紙上。陳默推著車,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后背卻一片冰涼。車輪的“咯噔”聲,不再只是丈量道路,更像是碾過他自己命運的某個至關重要的節點,沉重而悠長。

他知道,從此刻起,他的車斗里,不再僅僅是針頭線腦和蒙塵的舊物。那里,蜷縮著一個被世界拋棄的靈魂,一個他用兩個滾燙紅薯和一念之差換來的、沉甸甸的未知。

而他,這個習慣了錯過與沉默的賣貨郎,正推著這輛載滿了生計與意外的舊三輪,在萬丈紅塵里,開始了另一段截然不同的、充滿荊棘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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