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巷尾的陰影
- 流年似水之錯過
- 蓮梅玄明
- 3796字
- 2025-07-23 12:22:36
城隍廟后巷,像城市肚腹上一道被遺忘的舊疤。兩側是年久失修的青磚墻,苔蘚在潮濕的背陰面肆意蔓延,呈現出一種衰敗的墨綠。墻皮大片剝落,露出里面更陳舊的土坯,如同老人松動的牙齒。巷子狹窄、曲折,越往里走,頭頂被兩旁歪斜屋檐切割出的天空就越發逼仄,光線也愈發昏暗。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氣味——陳年的香灰味早已淡去,混雜著角落里垃圾堆隱約的腐敗、潮濕磚石散發的土腥,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頹敗的陰冷。
車輪碾過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發出比在水泥路上更沉悶、更拖沓的“咯噔…咯噔…”聲,在寂靜的巷弄里被放大了數倍,又撞在兩側高墻上,反彈回來,形成空洞的回響。陳默弓著背,更用力地抵住車把。這里的路況更差,腿上那熟悉的鈍痛感也愈發清晰,像有冰冷的藤蔓順著骨頭向上纏繞。他微微喘著氣,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在清冷的空氣里很快又變得冰涼。
這條巷子,他并不常來。太偏,太靜,住戶也少得可憐,多是些行將就木的老人,或是外地來此討生活、租住著最便宜房子的邊緣人。生意往往清淡。但今天,一種莫名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像小蟲子一樣在他心口噬咬,城南老小區的路被臨時施工堵了,他只得繞道,鬼使神差地拐進了這條更深的巷子。或許,只是圖個清靜,避開早市那過于喧囂的人潮。
巷子深處,光線幾乎被兩側高聳的破敗建筑完全吞沒。盡頭處,勉強有一小片被圍墻圈起來的空地,原本似乎是城隍廟的偏院,如今廟宇早已傾頹大半,只剩幾堵斷壁殘垣,在荒草和瓦礫堆里沉默地佇立著,像幾具巨大的、風化的骸骨。空地上胡亂堆著些廢棄的建材、破爛家具,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和經年的枯葉。
陳默推著車,緩緩靠近這片死寂的空地。他打算在這里歇歇腳,等腿上那陣鉆心的酸麻過去。車輪碾過一片枯脆的落葉,發出細微的碎裂聲。
就在這時,他停住了。
目光,如同被無形的鉤子猛地拽住,釘在了空地最深處、那片斷墻與一堆腐朽木料形成的、最黑暗的夾角陰影里。
那里,蜷縮著一團東西。
起初,他以為是堆被丟棄的破棉絮,或是只流浪狗。但下一刻,他看清了。
是一個人。
一個極其瘦小的人影,以一種防御又或是瀕死的姿態,緊緊蜷縮著,雙臂死死抱住膝蓋,頭深深埋進臂彎里,只露出亂糟糟、沾滿污垢的頭發。身上穿著一件看不出原色的單薄外套,破了好幾處,露出里面同樣臟污的毛衣。褲子短了一截,露出凍得青紫、布滿新舊傷痕的腳踝。一只腳上還套著磨破了邊的舊球鞋,另一只腳卻光著,腳趾蜷曲著,沾滿了泥濘和暗紅色的……血痂?
陳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猛地一沉。喉嚨里發出一點幾不可聞的、倒抽冷氣的聲音。
他見過太多街頭的落魄景象,流浪漢、醉鬼、精神失常者……麻木早已成了他應對這些的盔甲。他通常會低下頭,加快腳步,像繞過一灘積水或一堆垃圾那樣繞開。這城市褶皺里的苦難太多,他渡不盡,也無力去渡。錯過了,也就錯過了。
但眼前這個蜷縮在陰影里的身影,卻透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死寂和……絕望。那不是麻木的昏睡,也不是酒鬼的癲狂。那是一種徹底的、沉入深淵的冰冷,一種連氣息都微弱到幾乎斷絕的沉寂。那身影散發出的寒意,比他腿上的老寒腿更甚,直透骨髓。
更讓他瞳孔驟然收縮的是,在那團蜷縮身影的腳邊,在陰影和微弱光線交接的模糊地帶,靜靜地躺著一個東西。
一個空了的廉價塑料藥瓶。瓶蓋滾落在不遠處。
還有……刀。一把銹跡斑斑、刀刃卻磨得異常鋒利的水果刀。刀身沾著些暗紅的、已經凝固的污跡,就擱在她光著的那只腳旁邊。
一瞬間,陳默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下一刻被凍結。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妻子病床前散落的藥片,想起了她最后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那是一種他以為早已被歲月塵封的、關于“結束”的冰冷氣息。
“錯過”的念頭再次浮起,帶著慣性的沉重。繞開吧。這不該是他管的事。這巷子太深,太暗,誰知道這女孩是什么來歷?惹上麻煩怎么辦?他一個走街串巷的老貨郎,自顧尚且不暇……無數的理由瞬間塞滿了他因震驚而短暫空白的腦海。他的腳,下意識地向后挪了半步,車輪的鐵轱轆在青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輕響。
就在這時,那團蜷縮的身影,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抬頭,也不是伸展。更像是身體內部一陣無法抑制的痙攣,帶動著瘦削的肩膀劇烈地、無聲地抽動起來。那是一種壓抑到了極致的哭泣,沒有聲音,只有肩膀和脊背在死寂的陰影里劇烈地起伏、顫抖,像瀕死的蝴蝶徒勞地撲扇著殘破的翅膀。
這無聲的、絕望的顫抖,像一根細而尖銳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陳默那層由麻木和“錯過”編織成的厚繭。
他想起了兒子。很多年前,兒子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摔破了膝蓋,疼得厲害,也是這樣,小小的身體蜷在他懷里,無聲地、劇烈地顫抖著,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卻倔強地咬著嘴唇不哭出聲。那時,他會笨拙地拍著兒子的背,用粗糙的手指擦去那滾燙的眼淚……
而眼前這個蜷縮在冰冷陰影里的身影,那無聲的顫抖,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撕扯人心。那是一種被世界徹底拋棄、連哭泣都失去了聲音的絕望。
“咯噔……”
車輪聲徹底停了。陳默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釘在那片陰影里。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臟擂鼓般撞擊胸腔的聲音。二十年來刻意回避的、關于“錯過”的隱痛,此刻被這無聲的顫抖狠狠攪動起來。如果當年,在妻子最痛苦的時候,他能“多走一步”,多理解一點,少一些笨拙的沉默?如果后來,在兒子最需要父親的時候,他沒有因為愧疚和固執選擇逃避,而是“多走一步”,去挽回……
無數的“如果”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看著陰影里那顫抖的、瀕臨破碎的身影,仿佛看到了無數個被自己“錯過”的瞬間,那些未能伸出的手,未能說出口的話,最終都化作了冰冷的遺憾,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車斗里,壓在他的心上。
這一次呢?還要“錯過”嗎?繞開這團陰影,繼續推著他的車,走向下一條街巷,等待下一個無關痛癢的顧客?然后,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再次被一個類似的、無聲顫抖的身影勾起更深的悵惘和悔恨?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得他喉嚨發癢。那口氣息里,似乎帶著城隍廟殘存的、若有若無的香灰味,又或是那堆垃圾腐爛的氣息。
他不再看那片陰影。而是猛地轉過身,推著他的車,鐵轱轆在青石板上發出急促的“咯噔、咯噔”聲,朝著巷口的方向,幾乎是逃也似地走去。
巷口的光線明亮了一些。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正推著煤球爐子出來,爐子上架著一口大鐵鍋,里面堆滿了烤得焦黃、冒著騰騰熱氣的紅薯。濃郁的、帶著焦糖甜香的熱氣霸道地驅散了巷口的陰冷。
陳默在爐子前猛地停住。車輪聲戛然而止。老頭抬起渾濁的眼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沒說話。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那無聲顫抖的身影和冰冷的藥瓶、銹跡斑斑的刀,在他腦海里瘋狂地交替閃現。他顫抖著手,從腰間那個磨得發亮的舊皮錢包里,摸索出幾個硬幣。數了數,三個。買兩個紅薯的錢。
他遲疑了一瞬。手指捏著那冰冷的硬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想起腰包里僅剩的幾張毛票,那是今天進貨的錢。他又想起那蜷縮的身影,青紫的腳踝,光著的腳。
最終,他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把三個硬幣都塞到老頭枯瘦的手里。喉嚨里擠出兩個沙啞的字:“…兩個。”
老頭沒多問,用火鉗夾起兩個最大、烤得最透的紅薯,用舊報紙草草包了,遞給他。滾燙的溫度透過粗糙的報紙,瞬間灼痛了陳默冰涼的手指,那灼痛感一直燙到了他心里。
他拿著那包滾燙的紅薯,再次轉身,推著沉重的三輪車,一步一步,重新走向巷子深處那片令人窒息的陰影。
“咯噔…咯噔…”
車輪聲比來時更慢,更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坎上。巷子依舊寂靜,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和心跳聲在回響。斷壁殘垣在黯淡的光線下投下猙獰的陰影。
終于,他又站在了那片空地的邊緣,站在了那蜷縮身影的前方幾步之外。陽光吝嗇地灑下幾縷,勉強照亮了他腳下的方寸之地,卻無法觸及那片最深的黑暗角落。
陳默停住了。他沒有說話。巷子里靜得能聽到灰塵飄落的聲音。他看著那團依舊在無聲顫抖的身影,看著她腳邊那冰冷的藥瓶和閃著寒光的刀。
他沉默著,向前又挪了一小步,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然后,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將那包用舊報紙裹著、散發著濃郁甜香和滾燙熱氣的烤紅薯,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片陰影與光明的交界線上。
紅薯放下的位置,離那光著的、沾滿泥濘和血污的腳,只有不到半尺的距離。那灼人的熱氣和誘人的甜香,像一道無形的線,猛地扎進了那片冰冷的絕望里。
做完這一切,陳默直起身,依舊沉默。他甚至沒有再看那蜷縮的身影一眼,仿佛只是隨手丟下了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他轉過身,抓住冰冷的車把,用盡全身的力氣,推動那輛承載著他所有生計和此刻巨大不安的舊三輪。
“咯噔…咯噔…”
沉重的車輪聲再次響起,碾過青石板,碾過自己狂亂的心跳,碾過這片死寂的空地,朝著巷口那一點微光的方向,緩緩離去。他沒有回頭。
巷尾的陰影里,那團蜷縮的身影,那無聲的顫抖,在滾燙紅薯散發出的、帶著生命溫度的熱氣和甜香中,似乎……極其極其微弱地,停頓了一瞬。埋在臂彎里的頭顱,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陳默推著車,背對著那片陰影,一步一步,走向巷口逐漸明亮起來的光線。他感到后背一片冰涼,那是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那沉重的“咯噔”聲,不僅壓在他的腿上,更重重地壓在他的心上。他不知道這一步走得是對是錯,是福是禍。他只知道,這一次,他沒有選擇“錯過”。
車輪滾動,卷起巷口零星的塵土。他佝僂的背影,融入了外面喧囂起來的市聲。而巷子深處,那片陰影與紅薯熱氣交織的地方,一個被世界拋棄的靈魂,在冰冷的絕望邊緣,第一次嗅到了滾燙的、屬于生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