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轎車卷著塵土絕塵而去，留下陳默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遺棄在街角的、風(fēng)化的石像。星輝科技大廈冰冷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眼的光，灼燒著他渾濁的雙眼，也灼燒著他被徹底剝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千瘡百孔的靈魂。
車窗里那張英俊卻冰冷如霜的臉，那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嫌惡的眼神，像無數(shù)把淬毒的冰錐，反復(fù)穿刺著他早已麻木的心臟，帶來一種遲來的、卻足以撕裂靈魂的劇痛。喉嚨里堵著滾燙的沙礫，每一次艱難的吞咽都帶來火燒火燎的刺痛。他佝僂著背，仿佛那轎車卷起的塵土有千鈞重，壓得他再也直不起腰來。
“咯噔…咯噔…”
單調(diào)的車輪聲再次響起，碾過陳默狂亂的心跳和死寂的街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推起車把的，雙腿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膝蓋的劇痛和后背的隱痛在巨大的精神沖擊下變得微不足道。他只是憑著一種生存的本能，一種逃離這巨大羞辱的本能，推動著那輛破舊的三輪車，逃離那棟冰冷的大廈，逃離那片將他尊嚴(yán)徹底碾碎的地方。
他推著車，漫無目的地游蕩。城市的喧囂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模糊不清。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都成了遙遠(yuǎn)而無關(guān)的背景噪音。他的世界只剩下胸腔里那顆被反復(fù)蹂躪、冰冷麻木的心臟，和耳邊不斷回響的那句冰冷的“走！”。車輪碾過的每一寸路面，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尊嚴(yán)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熟悉的、濃郁的食物香氣鉆入他麻木的鼻腔。
是餛飩的味道。滾燙的骨湯，混合著蔥花和豬油的焦香。
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自己竟又推著車，回到了城西菜市場外圍，停在了老張餛飩攤附近。暮色四合，攤子上掛著的昏黃燈泡已經(jīng)亮起，在漸深的夜色中暈染開一小團(tuán)暖色。幾張油膩的小桌旁，零星坐著幾個疲憊的食客。
張翠芬正麻利地收拾著碗筷，一抬頭看見陳默和他那輛破車停在幾步外的陰影里，他佝僂著背，臉色灰敗，眼神空洞得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行尸走肉般的死寂氣息。
“陳伯？”張翠芬放下手里的抹布，幾步走了過來，圓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你…你這是咋了？臉色這么難看？跟丟了魂似的！”她上下打量著陳默，目光落在他沾滿灰塵、后背衣服上那片明顯的污跡上，“是不是趙四那王八蛋又找你麻煩了？還是哪兒不舒服？”
陳默像是沒聽見，目光依舊空洞地落在前方某個虛無的點(diǎn)上。身體細(xì)微地顫抖著，握著車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泛著青白。
張翠芬眉頭擰得更緊，伸手想扶他一把：“來來來，先坐下喝口熱湯！大劉！給陳伯盛碗湯！”
就在這時，一個慢悠悠、帶著點(diǎn)神神叨叨腔調(diào)的聲音，從餛飩攤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響了起來：
“印堂發(fā)黑，氣滯神散…嘖，陳伯，你這身上，沾著大因果啊…”
陳默和張翠芬同時轉(zhuǎn)頭看去。
角落的墻根下，支著一張小馬扎。馬扎上坐著個干瘦的老頭。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沾著油污的舊道袍（其實(shí)更像是件長衫），頭上扣著一頂同樣油膩的瓜皮帽。臉上皺紋縱橫，像風(fēng)干的核桃皮，一雙眼睛渾濁不堪，眼珠泛著不正常的灰白色，直勾勾地“看”著前方——他正是這片市井里有名的“瞎子”老李。
老李面前擺著一塊臟兮兮的紅布，上面畫著模糊不清的八卦圖，擺著幾枚磨得發(fā)亮的銅錢，還有一沓印著“麻衣神相”字樣的舊紙片。他手里慢悠悠地?fù)u著一把破蒲扇，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精準(zhǔn)地“落”在陳默身上。
“死瞎子！少在這兒裝神弄鬼嚇唬人！”張翠芬沒好氣地啐了一口，“陳伯心里不痛快，你少添堵！”
老李也不惱，嘿嘿干笑了兩聲，露出幾顆發(fā)黃的門牙，慢條斯理地?fù)u著蒲扇：“張寡婦，你這刀子嘴…嘿，老頭子我眼睛是瞎了，可心不瞎啊。陳伯身上這味兒…嘖嘖，沖得很吶！一股子…怨氣！還有…一股子陰氣！纏得死死的！”
他“看”向陳默的方向，灰白色的眼珠似乎轉(zhuǎn)動了一下，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神秘兮兮的蠱惑：“陳伯，聽老李一句勸。你最近…是不是收留了什么東西？不該收留的東西？那玩意兒…不干凈啊！帶著血光！沾著大因果！留在身邊，輕則破財招災(zāi)，重則…嘿嘿，家破人亡，不得善終啊！”
“死瞎子！你閉嘴！”張翠芬臉色一變，厲聲喝道，“再胡說八道，老娘掀了你這破攤子！”
陳默的身體卻猛地一顫！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老李那句“收留了什么東西”、“帶著血光”、“不干凈”，像幾根冰冷的鋼針，精準(zhǔn)地刺穿了他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狠狠扎在了他心底最隱秘、最恐懼的角落！
車斗里那個蜷縮的、帶著新舊傷痕、來歷不明的女孩！城隍廟巷尾的藥瓶和銹刀！那無聲的顫抖和絕望的死寂！這一切瞬間在老李那神神叨叨的話語中，被蒙上了一層更加陰森恐怖的色彩！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陳默淹沒！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車斗鐵皮上，發(fā)出“哐”的一聲悶響！膝蓋一軟，差點(diǎn)跪倒在地！他驚恐地看著老李那張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詭異的臉，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駭然！
他怎么會知道？！難道…難道這瞎子真的能“看見”？！
“你看！我說什么來著！”老李像是感應(yīng)到了陳默的恐懼，蒲扇搖得更起勁了，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得意，“被我說中了吧？陳伯，聽我一句勸，趕緊把那東西送走！送得遠(yuǎn)遠(yuǎn)的！越遠(yuǎn)越好！那是個禍害！留在身邊，遲早要出大事！你印堂這股黑氣，就是被它給纏的！再不送走，怕是大限將至啊！”
“閉嘴！老神棍！再敢嚇唬陳伯，老娘真潑你一臉餛飩湯！”張翠芬氣得臉色發(fā)白，抄起長勺指著老李，又趕緊轉(zhuǎn)身扶住搖搖欲墜的陳默，“陳伯！別聽這老瞎子放屁！他整天神神叨叨騙人錢！你千萬別往心里去！”
陳默卻像是根本沒聽見張翠芬的話。他靠在冰冷的車身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老李的話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里瘋狂回響：“帶著血光…不干凈…大因果…家破人亡…不得善終…”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剜著他的神經(jīng)。兒子陳星那冰冷嫌惡的眼神，與老李這陰森恐怖的預(yù)言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幅令人絕望的圖景。
難道…難道阿滿…真的是個禍害？她的出現(xiàn)，真的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zāi)？自己這茍延殘喘的余生，真的會因一念之差的“多走一步”而不得善終？
巨大的恐慌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想要逃離的沖動，像兩只巨大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
“多少錢？！”陳默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干裂，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急切，死死盯著老李，“送走…怎么送走？！要多少錢？！”
張翠芬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陳默：“陳伯！你瘋了？！你真信這老神棍的鬼話？！”
老李渾濁的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臉上卻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棍模樣，掐著枯瘦的手指，嘴里念念有詞：“這個嘛…天機(jī)不可泄露…不過嘛，看在你陳伯也是老街坊的份上…給個…九塊九！討個吉利！我?guī)湍阏埖漓`符，再指點(diǎn)你一個送走那‘東西’的吉時吉位！保你平安！”
九塊九！陳默的心猛地一沉！這幾乎是他今天所有的收入！是他明天的貨本和飯錢！但老李那陰森的話語和陳星冰冷的眼神，如同兩座大山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破財消災(zāi)…只要能送走這“禍害”，只要能擺脫這可怕的“因果”…
他顫抖著手，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從腰間那個磨得發(fā)亮的舊皮錢包里，掏出那幾張還帶著體溫的、油膩的毛票，又摸索出幾枚冰冷的硬幣，湊在一起，看也沒看，就一股腦地塞到了老李枯瘦的手里！
“給…給你！快！快告訴我怎么送走！”陳默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和一絲病態(tài)的急切。
老李枯瘦的手指像鷹爪一樣迅速攏住那把錢，熟練地揣進(jìn)油膩的道袍口袋里，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他慢悠悠地從懷里摸索出一張皺巴巴、畫著鬼畫符的黃紙符，煞有介事地對著符咒吹了口氣，然后遞給陳默：
“喏，拿著！貼身放好！記住了，明天卯時三刻（清晨五點(diǎn)左右），推著車，往城北亂葬崗的方向走！走到第一個三岔路口，把車停下，別回頭！把那‘東西’連帶著這張符，一起丟在路口！記住！千萬別回頭！一直走！走到太陽出來！這‘東西’的因果，自然就斷了！”
陳默顫抖著接過那張粗糙的、散發(fā)著劣質(zhì)朱砂和霉味的黃紙符，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死死攥著符咒，冰涼的紙片硌著他的掌心。卯時三刻…城北亂葬崗…三岔路口…別回頭…
“謝謝…謝謝李師傅…”陳默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虛脫和麻木。
“陳伯！你糊涂啊！”張翠芬氣得直跺腳，看著陳默失魂落魄的樣子，又看看老李那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神棍嘴臉，恨不得一勺滾湯潑過去！
老李卻嘿嘿一笑，搖著蒲扇，慢悠悠地收拾起他的破攤子：“信則有，不信則無…陳伯，好自為之啊…”說完，他拄著一根磨得油亮的竹竿，敲打著地面，慢悠悠地消失在漸濃的夜色里。
陳默攥著那張冰冷的符咒，靠在冰冷的車斗上，身體還在微微顫抖。巨大的恐懼暫時被一種麻木的、聽天由命的絕望所取代。送走…明天卯時三刻…城北亂葬崗…把她…像丟垃圾一樣…丟在三岔路口…
他下意識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和復(fù)雜情緒，回頭看了一眼車斗尾部那塊厚重的、沉默的篷布。
篷布紋絲不動。里面一片死寂。
仿佛那個蜷縮在黑暗深處的生命，對車外這場決定她命運(yùn)的、荒誕而殘酷的交易，一無所知。
張翠芬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湯，重重地放在陳默面前的小桌上，湯汁都濺出來一些。“喝！”她的聲音帶著怒其不爭的煩躁，“喝了趕緊回家！別在這兒犯傻！那老瞎子的話能信？母豬都能上樹！”
陳默沒有看那碗湯，也沒有看張翠芬。他只是死死攥著那張劣質(zhì)的黃紙符，目光空洞地望著老李消失的方向，又緩緩移回車斗尾部那片沉沉的黑暗。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城市。餛飩攤昏黃的燈光，將陳默佝僂的身影和那輛沉默的貨車，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扭曲而沉重的影子。
車斗里，那份沉甸甸的未知，在黑暗中無聲地蜷縮著。而一張冰冷的符咒，已經(jīng)在黑暗中，悄然宣判了她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