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煤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在王秀琴和陸正明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王秀琴看著丈夫那張鐵青的、寫滿了固執和惱怒的臉，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王秀琴輕聲說道：“老陸…你消消氣。馬力那孩子…是莽撞了點，可話糙理不糙。他今天那番話，掏心掏肺的，對瑤瑤的心意…我看著，是真的。”

陸正明猛地扭過頭，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來，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

“什么真的，他要是真喜歡瑤瑤，就不應該耽誤她的前程，一個個體戶能有什么出息？萬一哪天政策變了，難不成讓瑤瑤跟他吃一輩子苦？”

陸正明氣得胸膛起伏。

“還有你，秀琴。你怎么也跟著糊涂？個體戶，個體戶那是什么正經行當？聽著就低人一等。”

“馬力現在看著是能蹦跶兩天，掙倆錢，可那都是虛的，風一吹就沒了，咱瑤瑤是什么身份？街道辦的干部。清清白白，捧的是國家的鐵飯碗，這能一樣嗎？”

王秀琴嘆了口氣。

“老陸，都什么年代了，你這話…我真不愛聽。人家個體戶咋了？吃你家大米了？還是偷別人，搶別人了？”

“你沒聽馬力說嗎？現在政策允許了，街面上開小店的越來越多，人家憑自己本事，起早貪黑掙來的錢，干干凈凈，怎么就低人一等了？”

陸正明轉過身。

“哼，反正個體戶就是不務正業。”

王秀琴白了一眼陸正明接著說道：

“好，咱們不說虛的，就說實的。你沒看見？馬力那小店，一天到晚多少人排隊？你沒聽見張大爺他們怎么說的？”

“就馬力天天給家里帶來那些鹵味，值多少？得好幾塊錢。人家一天掙的錢，怕不是比你半個月的工資都多。你嫌個體戶不體面？可人家先富起來了。咱們呢？守著這鐵飯碗，是餓不死，可也撐不著。”

“你再看看咱家這房子，這擺設，多少年沒添新了？咱家瑤瑤，多好的姑娘，連件像樣的新衣裳都舍不得買，這就是你想要的體面？還有衛國的婚事，你聽說了沒，現在結婚可是新四大件，要好幾千塊錢，咱們指望那點可憐的工資？”

“你…”

陸正明被妻子這番連珠炮似的質問噎住了。

“反正我就是不同意。”

“行了，別說了。反正…反正只要他還是個體戶，這事兒…就堅決不行，沒得商量。”

陸正明猛地站起身，背對著王秀琴，腳步沉重地走向里屋，把門重重地帶上，留下王秀琴一個人對著跳動的燈影，長長地、無奈地嘆了口氣。

......

陸瑤房間。

小小的房間里沒有點燈，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格子，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陸瑤把自己整個兒裹在被子里，像只受驚的鴕鳥。

可被子擋得住光線，卻擋不住那在腦海里一遍遍回響的聲音，那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的每一個字。

“別人不要，我要。”

“我早就喜歡她了。”

“她善良…她勤快…她溫柔…她笑起來像月牙兒…”

馬力那帶著酒意卻異常清晰、異常堅定的聲音，像滾燙的烙鐵，一遍遍燙在她的心上。

每一次回想，都帶來一陣劇烈的悸動，臉頰燙得像是要燒起來。

她用手緊緊捂住臉，指尖能感受到皮膚下血液奔涌的滾燙溫度。

“他…他真的…那么早就…”

陸瑤的心跳快得毫無章法，像是揣了只不聽話的小鹿，在胸腔里橫沖直撞。

一股巨大的、從未體驗過的甜蜜和羞澀像潮水般將她淹沒，讓她幾乎窒息。

她把自己更深地埋進被子里，心里涌出一陣甜蜜。

可是父親肯定是不會同意的，剛才父母的對話雖然很輕，但是她卻聽的很清楚。

到底該怎么辦？難道因為馬力要跟父親鬧掰嗎？

這個夜晚，對陸瑤來說，注定是甜蜜與苦澀交織、心動與心碎并存的無眠長夜。

堂屋的另一邊，陸衛國也久久無法入睡。

他沒有點燈，就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靠在冰冷的墻壁上。

馬力的聲音同樣在他耳邊回響，但更多是關于鐵飯碗的。

“那碗飯，吃著憋屈，不香。”

“現在這店…每一分錢，都是我靠這雙手，憑這點手藝，干干凈凈、明明白白掙來的…踏實！比啥都強。”

“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將來甭管政策怎么變，咱靠手藝吃飯的人，到哪兒都餓不死。”

這些話，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從未有過的巨大漣漪。

陸衛國低頭看著自己布滿老繭、沾著機油的手。

這雙手，在紅星軋鋼廠那個巨大的、轟鳴的鋼鐵叢林里，日復一日地擰緊螺絲，修理機器，換取著那份被父親視為“鐵打”的工資和保障。

安穩嗎？

確實安穩。

可這安穩背后是什么？

是領導的呼來喝去，是論資排輩的壓抑，是那一眼就能望到頭、幾十年不變的枯燥重復。

他就像一顆早已被設定好軌跡的螺絲釘，被牢牢地擰在那個位置上，動彈不得。

而馬力呢？

那個從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懦弱的馬力，那個在食堂被李扒皮指著鼻子罵的馬力…他砸了那所謂的鐵飯碗。

然后呢？

然后他靠著自己的手藝，在那間小小的破門臉里，硬生生闖出了一片天。

“難道…馬力說的這鐵飯碗的時代…真的要過去了？”

一個前所未有、甚至帶著點“大逆不道”的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現在陸衛國的腦海里。

像一顆種子，被馬力今晚那番擲地有聲的話和桌上那盤誘人的鹵味悄然種下，在這寂靜的夜里，開始悄然萌發。

他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一種躁動，一種對那看似安穩卻死水一潭的現狀的不滿，一種想要掙脫點什么、去嘗試另一種活法的渴望。

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巨大的迷茫和不確定。

離開工廠？

放棄鐵飯碗？

跟著馬力干個體？

這步子，太大了。

父親會怎么想？

廠里人會怎么說？未來…真的能行嗎？

陸衛國閉上眼，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

這個夜晚，對他而言，同樣是輾轉反側、心潮澎湃、前路迷茫的無眠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