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停了,卻沒有日出。
東方的天幕像一張被水暈開的墨紙,透出冷鉛色。
余照坐在熄滅的篝火旁,看人們陸續(xù)起身,像一群被重新上緊發(fā)條的木偶。
沒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沒有人再遞來熱水或面包。
他們的目光掠過他,像掠過一塊形狀奇怪的石頭。
余照試著向昨夜給他面包的小女孩走去,剛邁出兩步,鐵鳶的刀鞘橫在面前。
“陌生人,”獨眼女人的聲音帶著宿醉后的沙啞,“別再靠近孩子。”
余照張了張嘴,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喉嚨里碎成粉末。
昨夜那個音節(jié)——“照”——此刻竟變得陌生,仿佛不是他的名字,只是他無意中偷來的一粒塵埃。
鐵鳶收回刀鞘,轉(zhuǎn)身去整頓車隊。
余照低頭看左手,黑色印記仍在,卻像一條退色的墨跡,邊緣開始模糊。
他忽然意識到:被抹去的不是他們的記憶,而是他與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
就像有人用一塊無形的橡皮,把他從所有因果里擦除。
車隊繼續(xù)向西北行進。
余照被安排坐在最后一輛車的車尾,身旁是堆積如山的鹽袋。
鹽粒在顛簸中相互摩擦,發(fā)出細碎的嗚咽,像無數(shù)細小的喉嚨在重復(fù)同一個名字。
他把手掌貼在鹽袋上,試圖用溫度喚醒某種回應(yīng),卻只觸到冰冷的結(jié)晶。
中午,車隊停下小憩。
護衛(wèi)們圍著一張破舊的地圖爭論路線,余照站在圈外,卻清楚地聽見他們提到一個詞:
“燈塔?!?
“昨晚的光就是那座倒懸燈塔?!?
“傳說看見它三次的人,會連影子都失去?!?
余照心頭一跳——他昨晚恰好看見三次閃光。
他下意識低頭,陽光把影子投在鹽地上,稀薄得幾乎透明。
鐵鳶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走過來,把地圖塞回皮筒,語氣冷淡:“別再跟隊了,前面是集市,你自己找活路?!?
余照想說自己無處可去,卻在這時聽見鹽袋里傳來“咚”的一聲。
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輕輕敲了一下。
他迅速扒開鹽袋,指尖觸到一塊硬物——
那是一塊拇指大小的骨片,表面刻著細小的符號,與他手背上的印記線條極其相似。
鐵鳶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別動,這是貨主的私貨?!?
余照抬眼,第一次發(fā)現(xiàn)鐵鳶的瞳孔深處,有一圈極淡的金色環(huán)紋,像被火灼燒過的銅幣。
那圈金環(huán)在日光下微微收縮,仿佛在確認他的存在。
黃昏,車隊抵達一處廢棄的驛站。
斷墻殘垣間,風(fēng)像刀子一樣穿梭。
余照趁眾人卸貨,悄悄把骨片藏進衣內(nèi)。
夜里,他蜷縮在驛站角落,借月光端詳那塊骨。
符號在月光下透出幽藍,像流動的液體。
他用指甲輕刮,骨片竟裂開一道細縫,一縷灰霧從縫里溢出,在他面前凝成一行字:
“名字是鎖,亦是鑰匙。失去名字的人,終將失去世界。”
灰霧散去,字跡也消失,骨片卻變得溫?zé)?,像一顆小小的心臟。
余照握緊骨片,忽然聽見驛站外傳來低低的歌聲。
那聲音像孩童,又像老嫗,調(diào)子古怪,只有一個重復(fù)的音節(jié):
“照……照……”
他循聲而出,月光下,一個披麻戴孝的瘦小身影站在枯井邊,背對他,長發(fā)垂到腳踝。
身影緩緩轉(zhuǎn)身,露出一張空白的臉——沒有五官,只有光滑的皮膚,像未完成的瓷胚。
空白臉向他伸出手,掌心寫著同樣的黑色印記。
余照后退一步,卻聽見自己嘴里不受控制地吐出兩個字:
“余……照……”
隨著音節(jié)落地,空白臉的五官忽然浮現(xiàn),竟與他一模一樣,只是眼神空洞。
那張臉對他笑了笑,然后像被風(fēng)吹散的沙雕,簌簌崩解。
枯井里傳來“咕咚”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沉到底。
歌聲消失,驛站重新陷入死寂。
余照奔回角落,發(fā)現(xiàn)鹽袋被人翻動,骨片不見了。
鐵鳶站在鹽袋旁,手里拿著那張骨片,金色環(huán)紋在火把下閃著冷光。
“你到底是誰?”她問,聲音第一次帶著遲疑。
余照想回答,卻發(fā)現(xiàn)“余照”兩個字在舌尖上變得滑膩,像兩條即將逃走的魚。
他張開嘴,卻只發(fā)出“啊”的一聲。
鐵鳶的瞳孔驟然收縮,她手中的骨片“啪”地碎成粉末,粉末落在地上,拼出一個新的符號——
像一扇倒懸的門。
驛站里的人開始騷動,有人驚呼鹽袋滲出血跡,有人大喊影子不見了。
余照低頭,自己的影子果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鐵鳶拔刀,刀尖指向他,卻忽然停住——
她的獨眼里映出余照背后的墻壁,墻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行炭筆寫的字:
“第三次光將帶走最后的名?!?
字跡未干,像剛被寫下。
夜色深處,再次亮起那束冷白的光。
這一次,它沒有熄滅,而是一點一點地放大,像潮水漫過地平線。
驛站的人開始尖叫,有人試圖逃跑,卻在跨出門檻的瞬間化作飛灰。
鐵鳶抓住余照的手腕,聲音顫抖:“跟我來!”
她拉著他穿過混亂的人群,沖進驛站地窖。
地窖里堆滿空酒壇,最深處有一面銅鏡,鏡面布滿裂痕。
鐵鳶把他按在鏡前,急促地說:“看鏡子,念你的名字,念三遍!”
余照看向鏡面,裂痕里映出無數(shù)個自己,每一個都在張嘴,卻沒有聲音。
他深吸一口氣,吐出兩個字:“余照?!?
第一遍,鏡面的裂痕開始愈合。
第二遍,銅鏡邊緣滲出暗紅,像血。
第三遍——
鏡子“咔啦”一聲碎成齏粉,粉末在空中凝成那扇倒懸的門。
門縫里透出第三次冷光,照在余照腳邊。
鐵鳶忽然松開手,后退一步,獨眼里的金環(huán)徹底熄滅。
她用一種陌生的、卻帶著悲憫的語氣問:
“你是誰?為什么,我在流淚?”
余照伸手想抓住她,卻在指尖碰到她衣袖的瞬間,鐵鳶整個人像被擦去的炭筆畫,無聲消散。
倒懸的門緩緩開啟,里面?zhèn)鱽沓毕愕牡驼Z——
“第三次光已至,最后的名字,是否交出?”
余照站在門前,影子依舊沒有回來,左手背的印記卻開始發(fā)燙,像回應(yīng)某種召喚。
他抬起腳,卻在即將跨過門檻時,聽見地窖角落傳來極輕的“咚”。
像一塊骨片,再次敲響了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