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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抹去的名字

  • 歸燼九印
  • 李梓謙
  • 2100字
  • 2025-07-23 01:02:41

灰雪停了,卻沒有日出。

東方的天幕像一張被水暈開的墨紙,透出冷鉛色。

余照坐在熄滅的篝火旁,看人們陸續(xù)起身,像一群被重新上緊發(fā)條的木偶。

沒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沒有人再遞來熱水或面包。

他們的目光掠過他,像掠過一塊形狀奇怪的石頭。

余照試著向昨夜給他面包的小女孩走去,剛邁出兩步,鐵鳶的刀鞘橫在面前。

“陌生人,”獨眼女人的聲音帶著宿醉后的沙啞,“別再靠近孩子。”

余照張了張嘴,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喉嚨里碎成粉末。

昨夜那個音節(jié)——“照”——此刻竟變得陌生,仿佛不是他的名字,只是他無意中偷來的一粒塵埃。

鐵鳶收回刀鞘,轉(zhuǎn)身去整頓車隊。

余照低頭看左手,黑色印記仍在,卻像一條退色的墨跡,邊緣開始模糊。

他忽然意識到:被抹去的不是他們的記憶,而是他與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

就像有人用一塊無形的橡皮,把他從所有因果里擦除。

車隊繼續(xù)向西北行進。

余照被安排坐在最后一輛車的車尾,身旁是堆積如山的鹽袋。

鹽粒在顛簸中相互摩擦,發(fā)出細碎的嗚咽,像無數(shù)細小的喉嚨在重復(fù)同一個名字。

他把手掌貼在鹽袋上,試圖用溫度喚醒某種回應(yīng),卻只觸到冰冷的結(jié)晶。

中午,車隊停下小憩。

護衛(wèi)們圍著一張破舊的地圖爭論路線,余照站在圈外,卻清楚地聽見他們提到一個詞:

“燈塔?!?

“昨晚的光就是那座倒懸燈塔?!?

“傳說看見它三次的人,會連影子都失去?!?

余照心頭一跳——他昨晚恰好看見三次閃光。

他下意識低頭,陽光把影子投在鹽地上,稀薄得幾乎透明。

鐵鳶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走過來,把地圖塞回皮筒,語氣冷淡:“別再跟隊了,前面是集市,你自己找活路?!?

余照想說自己無處可去,卻在這時聽見鹽袋里傳來“咚”的一聲。

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輕輕敲了一下。

他迅速扒開鹽袋,指尖觸到一塊硬物——

那是一塊拇指大小的骨片,表面刻著細小的符號,與他手背上的印記線條極其相似。

鐵鳶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別動,這是貨主的私貨?!?

余照抬眼,第一次發(fā)現(xiàn)鐵鳶的瞳孔深處,有一圈極淡的金色環(huán)紋,像被火灼燒過的銅幣。

那圈金環(huán)在日光下微微收縮,仿佛在確認他的存在。

黃昏,車隊抵達一處廢棄的驛站。

斷墻殘垣間,風(fēng)像刀子一樣穿梭。

余照趁眾人卸貨,悄悄把骨片藏進衣內(nèi)。

夜里,他蜷縮在驛站角落,借月光端詳那塊骨。

符號在月光下透出幽藍,像流動的液體。

他用指甲輕刮,骨片竟裂開一道細縫,一縷灰霧從縫里溢出,在他面前凝成一行字:

“名字是鎖,亦是鑰匙。失去名字的人,終將失去世界。”

灰霧散去,字跡也消失,骨片卻變得溫?zé)?,像一顆小小的心臟。

余照握緊骨片,忽然聽見驛站外傳來低低的歌聲。

那聲音像孩童,又像老嫗,調(diào)子古怪,只有一個重復(fù)的音節(jié):

“照……照……”

他循聲而出,月光下,一個披麻戴孝的瘦小身影站在枯井邊,背對他,長發(fā)垂到腳踝。

身影緩緩轉(zhuǎn)身,露出一張空白的臉——沒有五官,只有光滑的皮膚,像未完成的瓷胚。

空白臉向他伸出手,掌心寫著同樣的黑色印記。

余照后退一步,卻聽見自己嘴里不受控制地吐出兩個字:

“余……照……”

隨著音節(jié)落地,空白臉的五官忽然浮現(xiàn),竟與他一模一樣,只是眼神空洞。

那張臉對他笑了笑,然后像被風(fēng)吹散的沙雕,簌簌崩解。

枯井里傳來“咕咚”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沉到底。

歌聲消失,驛站重新陷入死寂。

余照奔回角落,發(fā)現(xiàn)鹽袋被人翻動,骨片不見了。

鐵鳶站在鹽袋旁,手里拿著那張骨片,金色環(huán)紋在火把下閃著冷光。

“你到底是誰?”她問,聲音第一次帶著遲疑。

余照想回答,卻發(fā)現(xiàn)“余照”兩個字在舌尖上變得滑膩,像兩條即將逃走的魚。

他張開嘴,卻只發(fā)出“啊”的一聲。

鐵鳶的瞳孔驟然收縮,她手中的骨片“啪”地碎成粉末,粉末落在地上,拼出一個新的符號——

像一扇倒懸的門。

驛站里的人開始騷動,有人驚呼鹽袋滲出血跡,有人大喊影子不見了。

余照低頭,自己的影子果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鐵鳶拔刀,刀尖指向他,卻忽然停住——

她的獨眼里映出余照背后的墻壁,墻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行炭筆寫的字:

“第三次光將帶走最后的名?!?

字跡未干,像剛被寫下。

夜色深處,再次亮起那束冷白的光。

這一次,它沒有熄滅,而是一點一點地放大,像潮水漫過地平線。

驛站的人開始尖叫,有人試圖逃跑,卻在跨出門檻的瞬間化作飛灰。

鐵鳶抓住余照的手腕,聲音顫抖:“跟我來!”

她拉著他穿過混亂的人群,沖進驛站地窖。

地窖里堆滿空酒壇,最深處有一面銅鏡,鏡面布滿裂痕。

鐵鳶把他按在鏡前,急促地說:“看鏡子,念你的名字,念三遍!”

余照看向鏡面,裂痕里映出無數(shù)個自己,每一個都在張嘴,卻沒有聲音。

他深吸一口氣,吐出兩個字:“余照?!?

第一遍,鏡面的裂痕開始愈合。

第二遍,銅鏡邊緣滲出暗紅,像血。

第三遍——

鏡子“咔啦”一聲碎成齏粉,粉末在空中凝成那扇倒懸的門。

門縫里透出第三次冷光,照在余照腳邊。

鐵鳶忽然松開手,后退一步,獨眼里的金環(huán)徹底熄滅。

她用一種陌生的、卻帶著悲憫的語氣問:

“你是誰?為什么,我在流淚?”

余照伸手想抓住她,卻在指尖碰到她衣袖的瞬間,鐵鳶整個人像被擦去的炭筆畫,無聲消散。

倒懸的門緩緩開啟,里面?zhèn)鱽沓毕愕牡驼Z——

“第三次光已至,最后的名字,是否交出?”

余照站在門前,影子依舊沒有回來,左手背的印記卻開始發(fā)燙,像回應(yīng)某種召喚。

他抬起腳,卻在即將跨過門檻時,聽見地窖角落傳來極輕的“咚”。

像一塊骨片,再次敲響了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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