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室微光
- 歲月茶坊
- 醉都霧語
- 3536字
- 2025-07-26 08:44:33
吳三的火柴梗在掌心斷成兩截,硫磺味混著茶氣飄進鼻腔,嗆得他直縮脖子。“哪能呢,”他慌忙用鞋底蹭掉地上的火星,“許是哪個煙館的伙計迷路了。”眼角的余光卻瞟向伊利亞,見那俄國男人正低頭咳嗽,灰藍色的眼睛里蒙著層水汽,才悄悄松了口氣。
李嫂已經撿好了針線簍,正蹲在地上穿頂針。銅質的頂針在煤油燈下泛著冷光,她忽然抬頭:“吳三哥,前兒個我去小菜場,聽見巡捕房的人在說,要查所有白俄難民的身份。”她把線頭咬在嘴里抿了抿,“說是懷疑有人通共。”
“呸!”張福貴把煙鍋在門檻上磕得梆梆響,“那些黃頭發的巡捕才是真該查!上禮拜還搶了剃頭張的銅盆呢。”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褐色的痰漬在青苔上洇開,“伊利亞先生救老顧頭的時候,他們在哪兒?”
伊利亞的咳嗽聲漸漸停了。他聽懂了“巡捕”兩個字,指尖在棉袍補丁上掐出幾道白痕。左臂的傷口又開始發燙,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皮肉里游走。昨夜換藥時,他借著月光看見傷口邊緣泛著詭異的青紫色,這是感染的征兆。在圣彼得堡的醫學院,教授們總說戰場上最可怕的不是子彈,是傷口里悄悄滋生的細菌。
“都少說兩句。”王老板把樟木箱子推回柜臺底下,箱角在青磚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從墻上摘下塊油膩的布巾,慢悠悠擦著粗瓷茶壺,“伊利亞,你跟我來后院。”
穿過后院時,雨絲斜斜打在臉上。伊利亞看見墻根處碼著半人高的煤餅,李嫂晾的藍布衫在竹竿上搖晃,活像面褪色的旗幟。王老板推開柴房的木門,一股霉味混著草藥香撲面而來——墻角堆著捆曬干的艾草,窗臺上擺著個豁口的瓦罐,里面插著幾支干枯的金銀花。
“坐。”王老板指了指摞起來的板條箱。他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包褐色的藥膏,“這是我師父傳的方子,專治跌打損傷。”用指尖挑了點藥膏在掌心揉開,“李嫂她男人以前在碼頭扛活,摔斷了腿就是抹這個好的。”
伊利亞解開棉袍扣子時,左臂的傷口像被撕開般疼。結痂的地方已經裂開,滲出的膿液把里面的紗布浸得發黃。王老板的眉頭猛地跳了跳,手懸在半空沒敢落下:“這傷……”
“子彈擦過去的。”伊利亞突然開口,說的是生硬的中文。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在蘇州河。”
王老板的手頓住了。他見過槍傷,去年有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躲進茶館,后背上的槍眼還在冒血沫。那孩子咬著牙說自己是新四軍,臨走前塞給他塊銀元,說等解放了一定還回來。可第二天,巡捕就在外灘的蘆葦蕩里發現了那孩子的尸首。
“藥膏先別抹了。”王老板把油紙包重新裹好,“李嫂她娘家侄子在廣慈醫院當學徒,我讓她托人捎點碘酒和紗布。”他蹲下來翻找墻角的雜物,“你忍幾天,等傷口好些再……”
“不用。”伊利亞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指冰涼,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我自己能處理。”在難民營的三個月,他早就學會了用烈酒消毒,用燒紅的鐵片燙灼傷口。那些日子,他總在夜里夢見瑪利亞,夢見她舉著手術刀的樣子——她是醫學院的解剖學教授,總說他握刀的姿勢太僵硬。
王老板抽回手,在圍裙上蹭了蹭:“隨你。”他往灶膛里添了塊煤,火苗“騰”地竄起來,照亮了墻上貼的舊日歷——民國三十七年,三月初六。“吳三不是壞人,就是眼皮子淺。”他往水壺里添著水,“他男人以前是開診所的,日本人來那年被抓進憲兵隊,再也沒出來。”
水壺很快就開了,白汽從壺嘴汩汩冒出。伊利亞望著那些升騰的水汽,忽然想起瑪利亞實驗室里的蒸餾器。那時他們總在深夜偷偷溜進實驗室,用酒精爐煮咖啡,看咖啡因結晶在燒杯壁上慢慢生長,像極了圣彼得堡冬天窗戶上的冰花。
“伊利亞先生!”李嫂的聲音在后院響起,帶著急促的喘息,“吳三哥說……說巡捕往這邊來了!”
伊利亞猛地站起來,撞翻了身后的板條箱。煤餅滾落一地,在青磚上砸出深褐色的印記。他下意識地往柴房深處退,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墻壁——那里掛著把銹跡斑斑的柴刀,刀鞘上還纏著幾縷干草。
“慌什么。”王老板拎起水壺,白汽在他臉前散開,“讓他進來喝杯茶。”
巡捕的皮鞋聲在茶館前的石板路上響起來,越來越近。伊利亞聽見吳三在賠著笑說話,還有個粗嗓門在問“有沒有看見個白俄”。他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左手在柴刀刀柄上越握越緊——在海參崴逃難時,他曾用一把生銹的刺刀捅死過搶糧食的士兵,那溫熱的血濺在臉上的觸感,至今還留在皮膚里。
“伊利亞,你從后門走。”王老板突然把件黑布衫扔過來,“往南拐,第三個巷子有個廢棄的醬園。”他往灶膛里又添了塊煤,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李嫂在那兒藏了些吃的。”
伊利亞接住布衫,布料粗糙得像砂紙。他看著王老板的側臉,老人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煤灰,嘴唇緊抿著,像在掂量什么重要的茶餅。這讓他想起醫學院的門衛安德烈,那個總愛用煙斗敲他腦袋的老頭,十月革命爆發那天,就是他把自己藏在煤堆里,躲過了紅軍的搜查。
“砰!”
茶館的門被猛地推開。伊利亞聽見李嫂驚呼了一聲,還有張福貴的旱煙桿掉在地上的聲音。他抓起柴刀,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指縫里滲出汗珠——那些關于西伯利亞流放地的傳聞突然涌進腦海,據說那里的冬天能凍掉人的耳朵,囚犯們要靠啃樹皮活下去。
“王老板,借個火。”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伊利亞愣住了,這不是巡捕的聲音。他從柴房門縫里往外看,看見個穿灰色短打的男人站在柜臺前,手里把玩著個黃銅打火機。是老顧頭的兒子,那個在碼頭扛活的顧阿根。
“你小子嚇死我了。”吳三拍著胸口,“不是說巡捕來了嗎?”
顧阿根咧嘴笑,露出顆金牙:“剛在弄堂口看見兩個巡捕,不過是去抓偷自行車的。”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重重放在柜臺上,“我爹讓我送點肉來,給伊利亞先生補補。”
油紙包散開,露出塊帶著血絲的五花肉。李嫂的眼睛亮了,連忙往廚房走:“我今晚做紅燒肉!”
王老板慢悠悠地擦著茶壺:“你爹的關節炎好些了?”
“好多了。”顧阿根往嘴里塞了塊桂花糕,“昨兒還能蹲在門口擇菜呢。”他含糊不清地說,“伊利亞先生呢?我得謝謝他……”
“在后院呢。”張福貴突然站起來,“我去叫他。”
伊利亞還沒反應過來,張福貴已經推開了柴房門。老人的旱煙袋還冒著青煙,看見他手里的柴刀,突然“嘿嘿”笑起來:“伊利亞先生,你這是要劈柴?”他往灶膛里添了根柴,“顧小子送肉來了,今晚有口福了。”
伊利亞慢慢松開柴刀,指關節因為長時間用力而發麻。他看著張福貴布滿皺紋的臉,突然想起圣彼得堡街頭那些賣熱土豆的老太太,她們總在寒風里裹緊披肩,卻愿意把最后一塊土豆分給乞丐。
“伊利亞先生,你的手怎么了?”顧阿根跟了進來,看見他手背上的血痕,“是不是傷口裂開了?”他放下手里的肉,從懷里掏出個小玻璃瓶,“這是我托船上的朋友買的消炎藥,美國貨。”
伊利亞接過藥瓶,玻璃冰涼的觸感讓他指尖一顫。瓶身上印著陌生的英文,標簽已經有些模糊。他想起瑪利亞總說,最好的消炎藥是青霉素,可在被圍困的列寧格勒,一支青霉素能換一個面包房。
“先處理傷口。”王老板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手里拿著塊干凈的布巾,“李嫂去燒熱水了。”
伊利亞坐在板條箱上,看著顧阿根小心翼翼地用棉球蘸著碘酒擦拭傷口。酒精滲進皮肉的刺痛讓他倒吸口涼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顧阿根的動作很輕,指尖帶著碼頭工人特有的粗糙,卻比圣彼得堡醫院里那些護士的手更穩。
“忍忍。”顧阿根抬頭沖他笑,金牙在昏暗里閃了下,“我以前在船上打架,比這深的傷口都縫過。”他用紗布一圈圈裹住傷口,“過兩天就好了。”
柴房外傳來李嫂的聲音:“可以吃飯了!”
紅燒肉的香氣順著門縫鉆進來,混著煤煙味和草藥香,在潮濕的空氣里慢慢散開。伊利亞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雨不知何時停了,檐角的水珠還在往下滴,落在搪瓷盆里發出清脆的聲響。
“走吧。”王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吃了飯,明兒開始給街坊們看看病。”他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塊煤,“就用你那雙手,救人的手。”
伊利亞站起身,左臂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心里那根繃緊的弦卻慢慢松開了。他跟著王老板走出柴房,看見茶館里的煤油燈亮得像顆星星,李嫂正把一大碗紅燒肉端上桌,油星子濺在她的藍布衫上,開出一朵朵深色的花。
吳三已經把酒倒好了,顧阿根正給張福貴遞煙。看見他進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伊利亞突然想起瑪利亞說過的話,在最黑暗的夜里,人總要找到點光亮才能活下去。或許這光亮不是圣彼得堡的冬宮,不是醫學院的實驗室,而是此刻茶館里跳動的燈火,是碗里冒著熱氣的紅燒肉,是這些陌生人眼里的暖意。
“伊利亞先生,坐。”李嫂往他碗里夾了塊肉,“多吃點,補身子。”
伊利亞拿起筷子,笨拙地夾起那塊肉。肉香在口腔里炸開,肥而不膩,帶著點醬油的甜味。他忽然想起瑪利亞做的紅菜湯,想起那些在實驗室里煮咖啡的夜晚,眼淚毫無預兆地落在碗里,濺起小小的油花。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時出來了,透過雨洗過的窗欞,在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伊利亞望著那些光影,突然覺得左臂的傷口好像沒那么疼了。或許在這里,在這個陌生的茶館里,他真的能找到條活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