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巷來客
- 歲月茶坊
- 醉都霧語
- 9679字
- 2025-07-24 09:25:37
秋雨,依舊不緊不慢地敲打著歲月茶坊的瓦檐,那聲音單調而固執,仿佛要滲進屋里每個人的骨頭縫里。煤油燈的光暈在濕冷的空氣中微微晃動,將縮在角落里的幾個老客身影拉長、扭曲,投在糊滿舊報紙的墻上,像一出無聲的皮影戲。柜臺后,王老板依然在擦拭那個粗瓷茶壺,動作緩慢得近乎儀式,壺身反射著昏黃的光,映著他眉宇間化不開的倦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李嫂小口啃著饅頭,就著熱茶,試圖驅散從濕透褲腳蔓延上來的寒氣。張福貴則望著窗外的雨簾發呆,手指無意識地在掉了漆的桌面上劃拉著。吳三的指關節敲擊桌面的聲音,在短暫的沉寂后,又“篤、篤、篤”地響了起來,比之前更急促了些,像是在給這沉悶的雨天打著某種不安的節拍。
突然,茶館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被猛地撞開!
一股更猛烈的、裹挾著泥腥味的冷風卷著雨點撲了進來,瞬間吹得幾盞煤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擺,幾乎熄滅。一個濕淋淋的身影踉蹌著跌了進來,重重摔在門口的青磚地上,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茶館里所有人都驚得抬起了頭。
那是個男人,身材算得上高大,但此刻蜷縮著,狼狽不堪。他穿著一件深色的、質地看起來不錯的呢子大衣,此刻被雨水浸透,沉重地貼在身上,沾滿了泥濘。他頭上沒戴帽子,露出了一頭濕漉漉的、顏色極淺、近乎灰白的卷發。他掙扎著想爬起來,手撐在地上,卻又脫力般滑了一下。
“哎喲!”李嫂低呼一聲,捂住了嘴。
王老板放下茶壺,快步從柜臺后繞出。張福貴也站起身,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幫忙。
地上的男人似乎耗盡了力氣,側躺在地上,急促地喘息著。雨水順著他高聳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窩流下,混著泥污。燈光下,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感。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左臂袖子從肘部被撕裂開一道大口子,布料被染成了深褐色,緊緊貼在手臂上——那是干涸的血跡混合了泥水。
“這…這位先生?”王老板蹲下身,用帶著濃重上海口音的官話問道,語氣盡量平和,但眼神銳利地掃過對方的臉和傷口。這張臉…高鼻深目,眼窩深陷,膚色蒼白,絕非本地人常見的樣貌。王老板心里咯噔一下。
地上的男人似乎被聲音驚動,猛地睜開眼。那是一雙極其深邃的、帶著驚惶和巨大痛苦的灰藍色眼睛。他掃視了一圈茶館里幾張驚愕、好奇、甚至帶著些許戒備的東方面孔,眼神里充滿了茫然和恐懼。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像是某種外語,聲音嘶啞而微弱。
“他說啥?”張福貴湊近了些,疑惑地問。
“聽不懂。”王老板搖搖頭,眉頭緊鎖。他伸出手,想扶對方坐起,“傷著了?能起來不?”
那男人看到王老板伸過來的手,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眼神更加驚恐,嘴里又急促地吐出幾個音節,這次稍微清晰了點,帶著一種奇特的、卷舌的腔調。他掙扎著想后退,卻牽動了手臂的傷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氣,整張臉都扭曲起來,豆大的汗珠混著雨水滾落。
“哦喲,痛得厲害!”李嫂看得心驚肉跳,“老板,他這胳膊…怕是被啥傷著了,流了好多血的樣子!”
吳三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站在王老板身后,那雙精明的眼睛像鉤子一樣上下打量著地上的“洋人”,眼神閃爍不定。他低聲在王老板耳邊嘀咕:“老王,這路數不對啊…這年頭,租界里跑出來這么個受傷的洋人…別惹上啥麻煩事吧?剛走那個鬼鬼祟祟的,這又來個血糊糊的…這茶館怕是要成是非地了。”他的手指又在褲縫上無意識地敲著,節奏更快了。
王老板沒理會吳三的嘀咕。他看著地上男人痛苦的模樣和那驚恐無助的眼神,心底那點生意人的精明和對外來者的戒備,被一種更樸素的、近乎本能的東西壓了下去——那是一種在亂世中掙扎求生的人,看到另一個更悲慘的落難者時,油然而生的惻隱之心。他開茶館三十年,迎來送往,三教九流都見過,最懂“人離鄉賤”的滋味。這洋人,此刻也像一條離了水的魚。
“說啥麻煩不麻煩,”王老板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穩,“人都傷成這樣倒在你門口了,還能往外攆?福貴,搭把手,把他扶到里間去。李嫂,勞煩你去灶房燒點熱水,越燙越好!吳三,你去我柜臺底下那個舊藥箱里,把白布和上次剩的那點燒酒拿來!”他迅速分派著,語氣恢復了茶館老板慣有的指揮若定。
張福貴愣了一下,隨即應了一聲,上前和王老板一起,小心翼翼地架起那高大卻虛弱的男人。男人起初還有些抗拒,身體僵硬,但當王老板粗糙卻溫熱的手穩穩托住他未受傷的右臂,感受到那份并無惡意的力量時,他緊繃的肌肉似乎松懈了一絲,灰藍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光,順從地被攙扶起來。他的身體很沉,腳步虛浮。
李嫂立刻放下吃了一半的饅頭,麻利地起身往后院灶房跑去。吳三撇了撇嘴,顯然對王老板的命令不太情愿,但看到王老板不容置疑的眼神和張福貴已經動了手,只得悻悻地去翻找藥箱。
茶館角落里的幾個老客,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沒人說話,只有雨聲和男人壓抑的痛哼。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復雜的氣氛:好奇、緊張、一絲不易察覺的排外感,以及被王老板的行動所帶動的、微弱的同情。
里間是王老板堆放雜物和偶爾自己休息的小屋,狹小而雜亂,但總算避開了外面好奇的目光。王老板和張福貴將男人小心地安置在一張舊藤椅上。燈光下,男人的傷勢看得更清楚了:左臂的傷口在小臂外側,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劃開或撕裂的,約莫三寸長,皮肉外翻,邊緣紅腫,雖然血似乎暫時止住了,但被泥水和濕衣服捂了這么久,情況非常不妙。他身上的大衣沾滿泥污,里面的西裝馬甲和襯衫也狼狽不堪。
男人靠在藤椅上,閉著眼,急促地喘息,冷汗不停地滲出。他似乎精疲力竭,也或許是被疼痛和恐懼擊垮了。
這時,李嫂端著一盆滾燙的熱水進來了,水汽氤氳。吳三也磨磨蹭蹭地拿著一個掉了漆的木匣子,里面裝著幾卷洗得發黃的白布(大概是以前當繃帶用的舊被單撕的)和一個半瓶的劣質燒酒。
“喏,就這些了。”吳三把東西往旁邊小桌上一放,抱著胳膊站在門口,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王老板沒看他。他挽起自己的袖口,先試了試水溫,然后拿起一塊干凈(相對而言)的布巾,浸入熱水中擰干。他對張福貴說:“福貴,幫我按著他點,這清理傷口怕是疼得鉆心。”
張福貴點點頭,上前用雙手穩住男人受傷手臂的上端。王老板深吸一口氣,拿著熱布巾,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猙獰的傷口。男人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猛地睜開眼,看到王老板的動作,眼中瞬間又充滿了驚恐,喉嚨里發出急促的、帶著明顯抗拒意味的外語單詞,身體也試圖掙扎。
“別動!別動!”王老板用上海話急喝一聲,語氣嚴厲,眼神卻帶著安撫,“*儂覅動!弄痛儂!阿拉幫儂弄弄清爽!*(你別動!會弄痛你!我們幫你清理干凈!)”他意識到對方聽不懂,又盡量放緩語氣,指著傷口,做了個“清洗”的手勢,“洗… clean…好… good…”他艱難地擠出幾個簡單的英文單詞,那是他年輕時在碼頭當苦力,偶爾跟外國水手打交道時學來的零星詞匯。
男人掙扎的動作頓住了,灰藍色的眼睛死死盯著王老板的臉,似乎在努力分辨他的意圖和那幾個陌生的詞匯。他看到了王老板眼中的堅持和那抹不容置疑的善意,也看到了熱布巾上升騰的白色水汽。他緊繃的下頜微微顫抖,最終,像是認命般,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閉上了眼睛,身體卻依然僵硬如鐵板。
熱布巾終于輕輕觸碰到傷口邊緣的泥污和血痂。
“呃啊——!”男人猛地仰起頭,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痛嚎,額頭青筋暴起,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被張福貴死死按住。汗水瞬間浸透了他額前淺色的卷發。
王老板的手很穩,動作卻異常輕柔。他盡量避開翻開的皮肉,一點點擦拭著傷口周圍的污垢。每一下觸碰都引來男人一陣劇烈的顫抖和痛苦的悶哼。空氣中彌漫開血腥味、汗味和劣質燒酒混合的刺鼻氣味(吳三已經識趣地把酒瓶打開了)。
清洗掉大部分污垢,露出紅腫發炎的創面。王老板拿起那半瓶燒酒,看了一眼男人慘白的臉,猶豫了一下。他知道這玩意兒澆上去有多疼,比熱布巾要厲害十倍。他再次看向男人,用眼神示意,指了指燒酒,又指了指傷口,做了個“消毒”的動作。
男人睜開眼,汗水流進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眼,看著那瓶透明的液體,又看向王老板。他似乎明白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主動將自己的左臂往前送了送,抵在藤椅扶手上,死死抓住扶手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緊咬著下唇,灰藍色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堅毅,對著王老板,用生硬而沙啞的嗓音,擠出一個清晰的詞:
“Yes.”(是。)
這一個字,帶著濃重的異國口音,卻像一塊石頭,重重砸在小小的里間。王老板心中一震。他不再猶豫,拿起酒瓶,將辛辣的液體,小心地、盡量均勻地淋在傷口上。
“嘶——啊!!!”這一次的慘叫再也無法壓抑,凄厲得令人頭皮發麻。男人整個身體像一張拉滿的弓猛地彈起,又被張福貴拼盡全力按回去。他痛得渾身痙攣,牙齒咯咯作響,淚水混著汗水洶涌而出,頭在藤椅靠背上痛苦地來回撞擊,淺色的卷發凌亂地貼在臉上、額上。
一旁的李嫂看得臉色發白,扭過頭去不忍再看。門口的吳三也收起了那副事不關己的表情,眉頭緊鎖,手指停止了敲擊,眼神復雜地看著那個痛苦掙扎的異鄉人。
劇烈的疼痛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當燒酒的灼痛感稍退,男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癱軟在藤椅上,只剩下沉重的、破碎的喘息,眼神空洞地望著低矮的天花板,仿佛靈魂都被那劇痛抽離了。
王老板的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迅速用干凈的白布條(那些舊布條被熱水燙過又擰干),開始為男人包扎。他的動作熟練而利落,盡量包扎得牢固又不至于太緊影響血脈流通。在這個過程中,男人只是偶爾發出幾聲虛弱的抽氣,再也沒有力氣掙扎或喊叫。
包扎完畢,王老板長長舒了口氣。張福貴也松開了手,抹了把額頭的汗。里間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喘息聲。
王老板示意李嫂再去倒碗熱茶來。他拉過一張小板凳,坐在男人對面,靜靜地看著他。男人慢慢緩過氣,眼神聚焦,落在王老板身上。那灰藍色的眼眸里,之前的驚恐和絕望消散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激?還有深深的迷茫。
“*謝謝…*”男人艱難地張開干裂的嘴唇,用極其生澀、走調,但努力清晰的中文說道,他的發音古怪,卻異常認真,“*謝…謝…你。*”
王老板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溫和的紋路:“*覅客氣。儂叫啥名字?哪里人?*(不客氣。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男人顯然沒聽懂后面的話,只捕捉到“名字”這個音節。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積攢力氣,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面,費力地組織著語言:“我…伊利亞… Ilya…”他頓了頓,似乎在思考如何表達,“Russia…俄國…羅斯…猶太…”最后那個詞“猶太”(Jew),他的發音帶著一種特別的沉重。
“俄國人?猶太人?”張福貴在一旁驚訝地插嘴,“哦喲,怪不得這長相…老王,虹口那邊,北四川路再過去,是有不少這樣的洋人,聽說都是逃難過來的…”
王老板點點頭。他想起來了,是有這么回事。戰爭期間,上海成了許多歐洲難民的避難所,尤其是猶太人。法租界也有零星分布。只是沒想到,這樣一個體面人模樣的,會如此狼狽地倒在自家茶館門口。
“*上海…安全?*”伊利亞(Ilya)急切地看著王老板,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不安和詢問,夾雜著幾個王老板聽不懂的俄語單詞,“*警察…壞人…追…*”他用手比劃著,指向門外,又做出奔跑和躲藏的動作,臉上再次浮現恐懼。
王老板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不是意外受傷那么簡單。他想起吳三之前的警告,想起那個匆匆離去的、神情慌張的男人。這租界,這剛“勝利”的上海灘,水面下暗流洶涌,誰知道卷進了什么漩渦?這個叫伊利亞的猶太人醫生(他猜測,看他之前的舉止和穿著),顯然是被人追捕才逃到這里,慌不擇路受了傷。
“*儂是醫生?Doctor?*”王老板指著他的傷口,又做了個聽診的動作。
伊利亞愣了一下,隨即用力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光亮:“*Да!Да!Врач! Doctor!*(是!是!醫生!)”
“*為啥有人追儂?Why?*”王老板追問,眉頭緊鎖。
伊利亞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充滿了痛苦和屈辱。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解釋,但千頭萬緒,語言障礙像一堵厚厚的墻。他只能反復地、焦急地說著幾個破碎的詞:“*幫…幫助…病人…中國…人…他們…說…間諜…壞…*”他激動地用手比劃著,指向自己,又指向外面,做出被誣陷的手勢,最后痛苦地抱住了頭。他幫了一些中國病人,這似乎成了某種罪狀?王老板只能猜測。
就在這時,外面茶館大堂里,突然傳來一陣粗暴的、震耳欲聾的砸門聲!
“開門!快開門!巡捕房查人!”一個粗嘎的、帶著濃重江北口音的官話吼聲穿透雨幕和門板,砸了進來。緊接著是沉重的皮靴踹門的聲音。
咚!咚!咚!
里間所有的人,瞬間臉色大變!
伊利亞猛地抬起頭,灰藍色的眼睛因極度的恐懼而瞪大,身體篩糠般抖起來,下意識地想往椅子后面縮,卻又牽動了傷口,痛得他悶哼一聲,絕望地看著王老板。
張福貴和李嫂都嚇得手足無措。吳三站在門口,臉色陰晴不定,眼神在王老板和伊利亞身上飛快地掃過,最后落在了通往前堂的那扇小門上。
王老板的心臟也像被那砸門聲攥緊了。他猛地站起身,眼神銳利如刀,飛快地掃視著狹小的里間。目光最終落在了墻角那堆高高的、蓋著破油布的雜物上——那里有他冬天燒爐子存的煤球和一些不用的舊家什。
“福貴!李嫂!快!把他藏到煤堆后面!用油布蓋好!”王老板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吳三!你跟我出去擋一下!記住,啥也冇看見!”他最后一句是對吳三說的,眼神死死盯住他。
吳三嘴角抽動了一下,沒吭聲,算是默認了。
張福貴和李嫂立刻行動起來。兩人合力,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將驚恐掙扎的伊利亞從藤椅上架起,不顧他的痛哼,迅速塞到墻角那堆雜物和煤球后面。李嫂扯下那塊又厚又臟的破油布,手忙腳亂地蓋在伊利亞身上,又胡亂堆了些破麻袋、爛筐子在上面。伊利亞高大的身軀被完全掩蓋在那片黑暗和煤灰之中,只留下一道縫隙勉強透氣。
“別出聲!千萬!”李嫂用氣聲對著油布下叮囑,自己緊張得聲音都在抖。
王老板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洗得發白的對襟褂子,臉上迅速恢復了平日那種帶著疲憊的平靜。他看了一眼被雜物掩蓋得還算嚴實的角落,然后對吳三使了個眼色,拉開里間的小門,走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前堂里,氣氛劍拔弩張。
兩個穿著黑色雨衣、戴著大蓋帽的巡捕已經闖了進來,皮靴上沾滿了泥水,肆無忌憚地踩在茶館的地面上。為首的一個身材粗壯,一臉橫肉,腰間的寬皮帶勒得肚子凸起,正不耐煩地用警棍敲打著離他最近的一張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哐當作響。另一個瘦高個,眼神陰鷙,像鷹一樣掃視著茶館里僅剩的幾個被嚇得噤若寒蟬的老客。
雨水順著他們的雨衣滴落,在地上匯成一小灘水漬。
“磨蹭什么?死人啊!”橫肉巡捕吼道,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剛走出來的王老板臉上,“有沒有看到一個洋人?高個子,白頭發(他把淺金卷發描述成了白發),穿呢子大衣,胳膊受了傷!跑進這條巷子了!”
王老板微微躬著身子,臉上堆起生意人慣有的、略帶惶恐的恭敬笑容:“長官,您看這大雨天的,我這里都是些老主顧,喝口熱茶躲躲雨,真冇看到啥洋人跑進來啊。”他說的是一口地道的上海話,語氣誠懇。
“冇看到?”橫肉巡捕狐疑地盯著王老板,又掃了一眼旁邊垂手站立的吳三,以及角落里那幾個縮著脖子的老客,“剛才有人舉報,說看見他往你這茶館方向跑了!給我搜!”他一揮手,那個瘦高個巡捕立刻像獵狗一樣,眼神兇狠地開始在茶館里逡巡。他踢開擋路的凳子,用警棍撥拉著柜臺后面的角落,甚至掀開了通往灶房的破布簾子往里張望。
每一下聲響都像敲在里間躲藏的人心上。王老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臉上依舊維持著那副惶恐又帶著點無奈的表情:“長官,真冇啊。您看我這里就這么大點地方,一眼望到底,能藏住個大活人嗎?許是看花了眼,跑到隔壁弄堂去了?”
吳三這時也湊上前,臉上擠出諂媚的笑,遞上一支皺巴巴的香煙:“是啊長官,老王這茶館巴掌大的地方,我們都在這兒喝茶,要真有生人進來,還是個洋人,能不扎眼嗎?準是那舉報的人瞎指路,害您二位長官淋雨辛苦。”他一邊說,一邊掏出火柴要給巡捕點煙。
橫肉巡捕不耐煩地推開吳三的手,沒接煙,顯然不吃這套。他陰沉的目光再次掃過整個茶館,最后落在了那扇緊閉的、通往里間的小門上。
“那里面是什么?”他指著小門問道。
王老板的心猛地一沉,但語氣依舊平穩:“哦,那是堆雜物的儲藏間,又小又亂,平時就放點煤球破爛,人都轉不開身。”
“打開看看!”瘦高個巡捕已經走到了小門前,手按在了門把手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雨聲似乎也小了下去。
王老板感覺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強自鎮定:“長官,里面又臟又亂,都是灰,別臟了您的衣裳…”他一邊說,一邊看似無意地挪動腳步,擋在了小門和瘦高巡捕之間。
“廢什么話!叫你打開!”橫肉巡捕厲聲喝道,警棍指向王老板。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張福貴,突然猛地咳嗽起來,咳得驚天動地,彎下了腰,臉憋得通紅。他一邊咳,一邊含糊不清地大聲說:“咳咳咳…哎喲…老王…咳咳…你那破灶膛是不是又倒煙了?咳咳咳…嗆死人了…咳咳…早上…咳咳…李嫂生火我就說…咳咳咳…該通通了…”
他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咳嗽,瞬間吸引了兩個巡捕的注意力。橫肉巡捕厭惡地皺起眉頭,瘦高巡按在門把上的手也頓了一下。
李嫂也立刻反應過來,拍著張福貴的背,接口抱怨道:“就是就是!老王你摳門!請個泥瓦匠通通煙道能花幾個銅板?這煤煙子味兒,混著潮氣,熏得人腦仁疼!長官您聞聞,是不是一股子怪味兒?”她故意扇著風,仿佛真有什么難聞的氣味飄過來。
其他幾個老客也紛紛附和,抱怨著茶館的潮濕和煤煙味。小小的茶館里頓時充滿了抱怨和咳嗽聲,氣氛一下子變得混亂嘈雜起來。
兩個巡捕被這突如其來的“民怨”弄得有些煩躁。橫肉巡捕皺著眉頭,確實覺得這茶館里混雜著茶味、霉味、濕氣,還有若有若無的煤煙味和汗味,令人很不舒服。瘦高巡捕也狐疑地抽了抽鼻子。
就在這時,外面巷子里傳來另一個巡捕的喊聲:“頭兒!這邊有血跡!往東邊去了!”
兩個巡捕精神一振!橫肉巡捕立刻瞪了王老板一眼:“給我老實點!”隨即對瘦高個一揮手:“走!東邊!”兩人不再理會里間的小門,轉身急匆匆地沖出了茶館,沉重的皮靴聲迅速消失在雨巷中。
茶館的門被粗暴地撞開又彈回,留下滿室泥濘的腳印和令人窒息的緊張空氣。
直到巡捕的腳步聲徹底消失,王老板才感覺雙腿有些發軟,他靠在柜臺上,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濁氣。張福貴也停止了咳嗽,擦著憋出來的眼淚。李嫂拍著胸口,臉色煞白。吳三則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那扇小門,又看看王老板,沒說話。
王老板定了定神,快步走回里間,輕輕推開門。
雜物堆上蓋著的破油布動了一下,隨即被艱難地頂開。伊利亞灰頭土臉地從煤堆和破爛后面掙扎著探出頭來,淺色的卷發上沾滿了黑色的煤灰,臉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只有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在黑暗和煤灰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明亮。他看著王老板,又看了看門口同樣驚魂未定的張福貴和李嫂,眼神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慶幸和無以復加的感激。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用那只未受傷的手,緊緊捂住了胸口,對著王老板,對著張福貴和李嫂,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腰,身體因為激動和后怕而微微顫抖。
“*謝謝…*”他哽咽著,用盡全身力氣重復著這個生澀的中文詞,“*謝謝…謝謝…*”淚水混著臉上的煤灰,滾落下來,在他蒼白的臉上沖出兩道清晰的痕跡。
王老板走上前,默默地將他扶起,拍掉他頭發上、肩膀上的煤灰。張福貴遞過來一碗李嫂新倒的熱茶。伊利亞顫抖著接過茶碗,滾燙的溫度透過粗瓷傳遞到他冰冷的手心。他顧不得燙,小口小口地、貪婪地喝著,仿佛這碗粗茶是世間最珍貴的瓊漿玉液。
李嫂看著這個狼狽不堪的異鄉人,看著他那雙含淚的眼睛,心中那點因為他是“洋人”而產生的隔閡,不知不覺消散了許多。她嘆了口氣,低聲對王老板說:“造孽哦…也是個可憐人…”
王老板沒說話,只是看著伊利亞。窗外,雨勢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更暗了。茶館里點起了更多的煤油燈。爐子上燒著的水壺發出“噗噗”的聲響,水汽彌漫開來。
伊利亞終于緩過一口氣,放下茶碗。他靠在藤椅上,閉著眼,仿佛在積蓄力量,也仿佛在思考。過了好一會兒,他睜開眼,用那只未受傷的手,顫抖著伸進自己同樣沾滿泥污的西裝馬甲內袋里,摸索著。他掏出來的不是錢,而是一塊用軟皮套小心包裹著的、沉甸甸的物件。
他解開皮套的扣子,取出一塊懷表。表殼是黃銅的,邊緣有些磨損,但依然看得出做工精良。他極其珍重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表殼上模糊的雕花,然后,雙手捧著,遞向王老板。
“*請…*”他艱難地尋找著詞匯,眼神懇切,“*錢…沒有…現在…*”他指了指自己空蕩蕩的口袋,又指了指懷表,“*這個…給…你…謝謝…救命…*”他的中文破碎,但意思表達得異常清晰。這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也是他可能僅存的、來自故國的念想。
王老板看著那塊懷表,又看看伊利亞那真摯而帶著懇求的灰藍色眼睛,搖了搖頭。他沒有去接那塊表,而是伸出手,輕輕地將伊利亞捧著表的手推了回去。
“*覅。*(不要。)”王老板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儂留著。阿拉開茶館,一碗粗茶,一塊地方,值不了啥。*”
伊利亞愣住了,捧著懷表的手僵在半空。他看著王老板,眼中充滿了困惑和難以置信。在這個陌生的、充滿危險的異國城市,在他最絕望的時刻,是這個茶館老板給了他庇護和救治,現在連他唯一能拿出的酬謝都拒絕了?這份純粹的、不求回報的善意,遠遠超出了他的理解。
“*但是…錢…*”伊利亞還想堅持。
“*覅緊。*(沒關系。)”王老板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極其淺淡、卻無比真實的笑容,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仿佛驅散了些許陰霾,“*阿拉中國人,講個‘緣’字。儂倒在我門口,就是緣分。*”他指了指伊利亞包扎好的手臂,“*傷好,要緊。*”
張福貴在一旁插話道:“是啊,洋大夫,老王說得對!一塊破表算啥?你留著看時辰!這年頭,人沒事就好!你是醫生,以后治好了傷,能幫的人多著呢!比啥都強!”他的語氣帶著市井小民的直率,卻道出了樸素的道理。
伊利亞聽著這他只能懂個三四分的話語,看著王老板溫和卻堅定的眼神,看著張福貴憨直的表情,看著李嫂眼中流露的同情,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塊承載著家族記憶的舊懷表。他捧著表的手,終于緩緩收了回來,緊緊貼在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那冰冷的金屬外殼下,滴答的機芯聲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穩定的節奏。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灰藍色的眼睛再次蒙上了一層水霧,但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淚水,而是一種被深深震撼、被暖流包裹的復雜情感。他用力地點著頭,嘴唇翕動著,最終只化作一聲長長的、帶著濃重鼻音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嘆息:
“*Спасибо…*(謝謝…)*Спасибобольшое…*(非常感謝…)”俄語的感謝詞低沉而真摯,在這充滿中國市井氣息的小小里間回蕩。
王老板聽不懂,但他看懂了那份沉甸甸的情意。他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只是轉身拿起一塊干凈的布巾,浸濕了熱水,遞給伊利亞,示意他擦擦臉上的煤灰和淚痕。
窗外的雨,漸漸瀝瀝,敲打著屋檐,也敲打著這方暫時避開了風雨的小小天地。茶館里,煤油燈的光芒溫暖而昏黃,映照著幾張疲憊卻生動的臉:一個沉默擦拭著粗瓷茶壺的上海老板,一個驚魂未定的俄國猶太醫生,一個心有余悸的布店老賬房,一個善良樸實的工人妻子,還有一個眼神閃爍、心思難測的“包打聽”。在這1945年深秋的上海法租界深處,在“歲月茶坊”這個小小的空間里,不同的語言、不同的面孔、不同的命運,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和一場更突如其來的危難,短暫地、奇異地糅合在了一起。
空氣中,廉價茶葉的苦澀、劣質燒酒的辛辣、煤灰的塵土味、濕衣服的潮氣,還有那碗熱茶蒸騰出的暖意,混雜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味道。這味道里,有亂世的辛酸,有底層的掙扎,有因陌生而生的戒備,更有在絕境中迸發出的、跨越了語言和文化的、最本真的人性微光。
王老板重新拿起那個被他擦拭了無數遍的粗瓷茶壺,壺身溫潤。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雨絲在昏黃的路燈下閃爍。他知道,巡捕雖然走了,但危險并未遠離。這個叫伊利亞的醫生,他的傷,他的身份,他的麻煩,都還在這間小小的茶館里。前路,依舊如這雨夜般迷茫莫測。
里間,伊利亞靠在藤椅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懷表在他掌心,發出微弱而堅定的滴答聲,像一顆異鄉的心臟,在這片東方的屋檐下,艱難地跳動著。他暫時安全了,但明天呢?這短暫的安寧,又能持續多久?
茶水依舊溫熱,歲月茶坊的門半掩著,沉默地守望著這雨夜,守望著這屋檐下短暫停泊的、來自遙遠國度的靈魂,也守望著那不可知的、依舊籠罩在勝利陰影下的上海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