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的秋天，上海的天空似乎格外陰沉。連日的秋雨淅淅瀝瀝，打濕了法租界那些爬滿青苔的石庫門墻，也打濕了人們本就不太輕松的心情。雖然抗戰(zhàn)勝利的消息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街頭巷尾激起了一圈圈短暫的漣漪，但很快，那種壓抑和不安又沉了下去，甚至比以前更重了些。

在法租界一條不起眼的小巷深處，有一家開了不知多少年的小茶館，叫“歲月茶坊”。茶館不大，只有十來張掉漆的木桌，墻壁上糊著泛黃的報紙，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的茶垢、煙草和雨水混合的氣味。此刻，外面雨聲潺潺，茶館里卻難得地安靜，只有幾盞煤油燈在濕冷的空氣中發(fā)出昏黃的光，映照著幾個縮在角落里的老客。

老板姓王，人稱王老板，五十多歲，臉上刻滿了風(fēng)霜，眼神卻依然透著一股精明和疲憊。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對襟褂子，正低頭慢條斯by地擦拭著柜臺上的一個粗瓷茶壺，仿佛這壺里泡著的不是苦澀的粗茶，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寶貝。

“王老板，下雨天，茶得煮得濃點啊?！币粋€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寂。說話的是個瘦高的老頭，叫張福貴，以前是開布店的，戰(zhàn)亂中家道中落，如今靠給人寫寫書信、算算賬目勉強糊口。他搓著手，哈著氣，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把一個破舊的布口袋往桌上一墩。

王老板頭也沒抬，聲音平靜：“老規(guī)矩，還是您的菊花茶？”

“嗯?！睆埜ＹF點點頭，從口袋里摸出幾枚沾了泥的銅板，放在桌上，“這鬼天氣，心里也跟著堵得慌。聽說小鬼子投降了，可怎么還是這德性？”

王老板終于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望向窗外迷蒙的雨簾，嘆了口氣：“福貴啊，世道就是這樣，亂上又添亂。勝利？誰知道是啥玩意兒。昨兒個，巷口李家那小子，剛從部隊回來，差點在碼頭被當(dāng)‘漢奸’給捆了，說是給日本人運過貨。這叫啥事兒！”

張福貴呸了一聲：“那幫丘八，橫得很！早知道就不讓那小子去當(dāng)兵了，現(xiàn)在回來還是受罪。”他端起王老板遞過來的茶碗，猛灌了幾口，苦得直皺眉，“還是你這兒清靜，喝口熱茶，心里能暖和點。”

茶館的角落里，一個穿著灰色長衫的中年男人一直低著頭，用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著桌面。他叫吳三，以前是某個大官的秘書，現(xiàn)在靠給人跑腿、打探些消息混日子。他似乎對張福貴和王老板的對話不感興趣，眼睛卻時不時地瞟向門口。

“來了?！眳侨蝗坏吐曊f了一句，聲音不大，卻讓旁邊打盹的一個老頭驚得抬起頭。

門口站著一個穿雨衣的人，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走了進來，一股濕冷的雨氣也隨之涌了進來。他摘下雨帽，露出一張有些緊張的臉，約莫三十歲上下，眼神躲閃。

“老板，來碗茶?！彼穆曇粲行┌l(fā)抖。

王老板看了他一眼，沒問什么，轉(zhuǎn)身去柜臺后面給他沏茶。那人坐在離門口不遠(yuǎn)的一張桌子旁，背對著大家，低聲催促：“快，多少錢？”

王老板報了個數(shù)，那人掏出幾張鈔票，動作迅速地遞過去，然后端起茶碗，匆匆喝了兩口，似乎想趕緊離開。

“等等，”吳三突然開口，聲音不大但很清晰，“這么大的雨，跑這兒來就喝碗茶？兄弟，你趕著去哪兒啊？”

那人手一抖，茶碗里的水濺了出來。他猛地回頭，看清是吳三，臉上閃過一絲驚慌：“我……我有點急事，要去找個朋友?！?

吳三笑了笑，露出兩排黃牙：“找朋友？這鬼天氣，誰沒事出來啊。我看你神神秘秘的，不會是做什么見不得人的買賣吧？”

那人臉色更白了，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又把話咽了回去。王老板這時端著個茶盤走過來，正好擋在兩人中間：“吳三，少說兩句。下這么大雨，誰出來都不容易。喝你的茶吧?！?

吳三悻悻地哼了一聲，轉(zhuǎn)回頭去繼續(xù)敲他的桌子，但敲擊的速度明顯快了些，似乎在掩飾什么。

那個神秘的男人趁機喝完最后一口茶，把錢往桌上一放，低著頭，幾乎是小跑著沖進了雨幕中，很快消失在巷口。

張福貴看著他的背影，搖搖頭：“現(xiàn)在的世道，人心都跟著變了。誰知道是好人還是壞人?！?

王老板默默地收起錢，重新坐回柜臺后面，繼續(xù)擦拭那個茶壺。他的動作很慢，仿佛在對抗著這陰沉的天氣和混亂的世道。

這時，茶館的門又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提著菜籃子的婦人，約莫四十來歲，臉上帶著風(fēng)塵仆仆的疲憊。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走到王老板面前。

“老板，給我來碗茶，再給個熱饅頭?！彼穆曇粲行┥硢?。

王老板點點頭：“好嘞，李嫂吧？今天怎么有空過來？”

被稱為李嫂的婦人嘆了口氣：“還不是為了那口子。他在廠里又惹了麻煩，今天要發(fā)工資，怕又拿不到，我去看看。這雨下得，腿都凍僵了。”

王老板給她倒了茶，又遞過一個還帶著熱氣的饅頭：“廠里那些當(dāng)官的，就是欺負(fù)人。慢慢來，總會好的?！?

李嫂接過饅頭，感激地點點頭，找了個空位坐下，小口小口地吃著饅頭，喝著茶，似乎想從這簡單的食物和熱茶中汲取一點力量。

茶館里又恢復(fù)了那種雨天的寧靜。雨點敲打著瓦片，煤油燈的火苗輕輕搖曳，空氣中茶香、飯香和濕氣混合在一起。王老板看著這些形形色色的客人，心里五味雜陳。他開這家茶館快三十年了，見過太多悲歡離合，見過太多人在命運的洪流中掙扎、沉浮。抗戰(zhàn)勝利了，可日子似乎并沒有變得更好，反而更讓人看不清前路。

他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懷著滿腔的熱血，想在這亂世里闖出點名堂?？扇缃?，頭發(fā)都白了，腰也彎了，還是守著這家小小的茶館，守著這些和他一樣，在時代縫隙里討生活的人。

“老板，”一個聲音打斷了王老板的思緒，是那個一直在敲桌子的吳三，“給我續(xù)點茶?！?

王老板走過去，給他添了水。吳三端起茶碗，卻沒有喝，而是湊近王老板，低聲說：“剛才那個人，我看著面生。你認(rèn)識嗎？”

王老板搖搖頭：“不認(rèn)識。這年頭，誰認(rèn)識誰啊。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吳三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看了看周圍，尤其是李嫂那警惕的眼神，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是又加快了敲桌子的速度。

窗外，雨似乎沒有要停的意思。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茶館里點起了更多的煤油燈。王老板又沏了一壺茶，放在柜臺邊上。他知道，夜還長，故事也還多。這小小的茶館，就像一個避風(fēng)港，暫時擋住了外面世界的風(fēng)雨，但誰也不知道，這風(fēng)雨最終會以怎樣的方式，沖進每個人的生活里。

茶水依舊冒著熱氣，茶香在雨氣中氤氳。歲月茶坊的門半開著，迎接每一個走進來尋求片刻安寧的靈魂，也目送著他們帶著各自的悲歡，重新回到那個混亂而不可知的現(xiàn)實中去。殘陽如血，映照著茶館的屋檐，也映照著每一個在此駐足，又匆匆離去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