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下城區的蒸汽升降梯,被人們稱為“沉降籠”。
它是一個巨大的、由鉚釘和銹跡斑斑的鋼鐵構成的平臺,在粗大的鏈條和轟鳴的齒輪牽引下,緩緩降入城市的深淵。每下降一層,光線便會黯淡一分,空氣中的氣味也會愈發復雜——從中城區熟悉的機油和煤灰味,逐漸混入了潮濕的霉味、腐爛的有機物和某種難以名狀的化學廢料的酸腐氣息。
林賽獨自站在沉降籠的角落,深灰色的外套讓他與周圍那些穿著破舊工裝、面色麻木的下城區居民格格不入。他們投來的目光,混雜著好奇、警惕,以及一絲不易察?h?n的敵意。在這里,中城區公會成員的身份,不是榮耀,而是一個刺眼的標簽。
升降梯在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停了下來,抵達了下城區的“平臺鎮”。這里是下城區的入口,一個建立在巨大排污管道和廢棄機械結構上的、混亂的聚居點。低矮的棚屋像藤壺一樣附著在冰冷的鋼鐵骨架上,狹窄的通道被蒸汽管道和纜線切割得支離破碎。唯一的照明,來自那些忽明忽滅的劣質魂火燈,以及從城市上層結構縫隙中漏下的、微弱的天光。
林賽的目的地,不是這個混亂的集市。他需要一個向導,一個知道下城區所有骯臟秘密的人。而他檔案中那個名字——巴頓——是他唯一的線索。當年父親實驗室的助手,被公會除名后,就消失在了這個城市的陰影里。
他走進一家燈光昏暗、空氣中飄蕩著廉價麥酒酸味的酒館。酒館的名字很直白——“銹蝕齒輪”。這里是情報和黑市交易的集散地。
林賽徑直走到吧臺前。酒保是一個面有刀疤的壯漢,正用一塊油膩的抹布擦著一個滿是豁口的錫制酒杯。
“我找人。”林賽的聲音不大,但在酒館嘈雜的環境中卻異常清晰,因為他用了一種平穩到近乎無情的語調。
酒保抬起眼皮,瞥了一眼他胸前的徽章。“公會的人?我們這兒可沒有什么值得你們惦記的‘逃犯’。”
“我不是來執法的。”林賽將一枚銀色的“齒輪幣”放在吧臺上,推了過去。“我找一個叫巴頓的人。有人叫他‘鐵手’巴頓。”
酒保的眼神微微一變。他沒有碰那枚錢幣,而是朝酒館最陰暗的角落揚了揚下巴。“喏,那個在跟自己的義肢較勁的,就是他了。”
林-賽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角落的桌子旁,坐著一個男人。他看起來比林賽想象的要蒼老,頭發花白,胡子拉碴,滿臉的皺紋里都嵌著洗不掉的油污。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臂——從肩膀以下,都被一段粗糙、老舊的蒸汽義肢所取代。那義肢由黃銅、鋼鐵和皮革構成,手指是簡單的機械爪,此刻正笨拙地試圖捏起一顆掉在桌上的花生。
林賽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巴頓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戒備。當他看清林賽的臉時,那份戒備瞬間變成了混雜著震驚、痛苦和憤怒的復雜情緒。
“你……”他沙啞地開口,機械爪在桌面上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音,“你是……羅蘭的兒子?”
“我是林賽·阿什沃斯。”林賽平靜地回答,“我需要你的幫助。”
“幫助?”巴頓發出一聲短促而嘶啞的笑,像是在嘲笑這個詞本身。“一個阿什沃斯,一個公會的人,跑到下城區來,找我這個被公會像垃圾一樣扔出來的廢人尋求幫助?真是伊恩多爾今年最好笑的笑話。”
他拿起酒杯,猛灌了一口廉價麥酒。“滾。我沒什么能幫你的。也別再讓我看到這張和你父親那么像的臉。”
“我正在調查我父親五年前的‘事故’。”林賽不為所動,他知道對付這種人,開門見山是最好的方式。“官方記錄說他在實驗室里精神崩塌。但我發現,事發當天,公會封鎖了下城區一個叫‘銹蝕終點站’的地方。”
“銹蝕終點站”這個詞,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巴頓塵封的記憶。他喝酒的動作停住了,眼神變得幽深而復雜。
“你都知道些什么?”他低聲問,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我知道的,遠沒有你多。”林-賽將一枚金色的“議會鷹”放在桌上。這枚錢幣的價值,足夠巴頓在下城區過上一年安逸的生活。“告訴我那天發生了什么。我父親為什么會去那里?”
金幣的光芒在昏暗的酒館里顯得格外刺眼。巴頓盯著它看了很久,眼中閃過貪婪,但更多的卻是掙扎。最后,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錢你收回去。”他將金幣推了回來,這讓林賽有些意外。“我幫的不是你,是羅蘭。他是個好人,一個真正的天才……他不該是那個下場。”
巴頓的思緒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那不是什么‘事故’,孩子。那是一場……儀式。”他壓低了聲音,仿佛怕被墻壁上的霉菌偷聽去。“羅蘭大師發現了一些東西。一些關于‘原初諧振’,關于我們所有鑄魂者力量來源的可怕秘密。他認為諧振反噬不僅僅是精神損耗,而是一種……污染。一種來自源頭的污染。”
“他建造了一個東西。”巴頓的機械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就在銹蝕終點站的最深處。一個能夠‘凈化’諧振的裝置。他叫它‘靜默之心’。他相信那能終結所有鑄魂者的宿命——精神崩塌。”
“那晚,他帶著我,還有幾個信得過的人,準備啟動那個裝置。但我們被出賣了。公會的審查官,那個叫科爾賓的冷血屠夫,帶著他的人包圍了那里。”
巴頓的眼中充滿了恐懼。“我不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羅蘭大師讓我帶著一部分設計圖從一條秘密通道逃走,他自己留下來拖延時間。我只聽到了一聲……一聲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尖叫,然后整個終點站的諧振能量都沸騰了。等我逃出來的時候,那里已經被徹底封鎖。第二天,公會就宣布了羅蘭大師‘精神崩塌’的消息。”
林賽靜靜地聽著,每一個字都像錘子一樣敲擊著他的認知。父親不是失控的瘋子,而是一個試圖拯救所有人的先驅。他的“精神崩塌”,是一場被精心策劃的構陷。
“那些設計圖呢?”林賽追問。
“一部分在我這兒,藏得好好的。另一部分……在另一個人手里。”巴頓猶豫了一下,說,“羅蘭大師的一個資助者,一個上城區的貴族。他當時也參與了計劃,但科爾賓來的時候,他沒有出現。”
“他是誰?”
“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巴頓搖了搖頭,“我們都叫他‘贊助人’。他非常謹慎。但羅-蘭大師曾讓我把一份加密的報告,送到瓦爾德大師的府邸……交給他的女兒。”
伊芙琳·瓦爾德。那個名字在林賽的腦海中浮現。公會最有名望的大師之一,奧古斯都·瓦爾德的女兒。而奧古斯都·瓦爾德,正是當年裁定他父親“精神崩塌”的三位主審大師之一。
線索,像蛛網一樣,開始向上城區延伸。
林賽站起身,準備離開。“最后一個問題。銹蝕終點站現在是什么情況?”
“一個死地。”巴頓說,“被公會的力量徹底封印了。入口處有諧振力場守著,硬闖就是死。而且……那地方鬧鬼。”
“鬧鬼?”林賽皺眉,這個詞與他的世界觀格格不入。
“下城區的說法。”巴頓灌了口酒,眼神變得有些飄忽。“事故之后,附近的孩子們就開始唱一首新的童謠。他們說,那是從終點站的通風口里傳出來的聲音。”
他停頓了一下,用一種詭異的、不成調的嗓音,輕輕哼唱起來:
“鐵皮人,敲敲門,
眼睛藏在齒輪深。
別說話,別出聲,
幽靈會把思想吞……”
這歌詞……林賽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了那具工匠尸體,想起了那個在他腦中閃現的、斷裂齒輪中的眼睛符號。
這首童謠,不僅僅是下城區的無稽之談。
它是警告。也是……一個標識。
“謝謝你,巴頓先生。”林賽鄭重地說,“我會回來的。”
離開“銹蝕齒輪”酒館時,下城區的夜幕已經降臨。劣質的魂火燈在潮濕的空氣中投下搖曳的光影,讓這個鋼鐵叢林顯得更加詭異。
林賽走在狹窄的通道上,那首童謠的旋律,像一只冰冷的手,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知道,他要面對的,不僅僅是公會的謊言和權力的壓迫。
還有一個更深層、更古老的恐懼,正潛伏在伊恩多爾這座城市的基石之下,通過一首孩子的童謠,向他發出了第一個模糊而致命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