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的伊恩多爾,是一頭從沉睡中蘇醒的鋼鐵巨獸。
遠方的地熱核心傳來沉悶的轟鳴,城市的主動脈——那些遍布樓宇間的巨大蒸汽管道——開始發出嘶嘶的低吟,吐出白色的暖氣,驅散上城區尚未散盡的薄霧。而在中城區,無數齒輪開始咬合轉動,宣告著新一天勞作的開始。
林賽一夜未眠。
他坐在書桌前,面前攤開著一張伊恩多爾中城區的地圖。父親留下的那串數字,“S-07-213-42”,像一個頑固的幽靈,盤踞在他的腦海中。這不是任何他已知的諧振頻率編碼,也不是公會的標準文件索引格式。它更像……一個坐標。一個被刻意模糊化的地址。
他的理性告訴他,最直接的突破口,就是去伊恩多爾的“記錄與檔案管理局”。那是城市的中樞神經之一,一個巨大的、迷宮般的機構,儲存著從出生證明到建筑藍圖的一切信息。任何一個地點的變更、封存或注銷,都必然在那里留下痕-跡。
林賽穿上他那件漿洗得筆挺的深灰色外套,將驗尸官的銅質徽章別在胸前。這枚徽章,連同它所代表的公會身份,是他為數不多的、可以撬動這座城市僵硬官僚體系的杠桿。
記錄與檔案管理局坐落在中城區的行政中心,是一座沒有窗戶的龐大石制建筑,外墻上爬滿了錯綜復雜的氣動管道??諝庵袕浡还善娈惖奈兜?,是陳年紙張、潤滑油和高壓氣閥泄露出的臭氧的混合體。
大廳里,一排排穿著統一制服的辦事員坐在黃銅隔間后,面無表情地處理著市民的請求。信息的傳遞不靠言語,而是通過在他們頭頂呼嘯來去的氣動傳輸梭。滴答,砰,嘶——這就是此處的交響樂。
林-賽繞開擁擠的公眾區,徑直走向了標有“內部檔案查閱”的通道。守衛看到他胸前的徽章,只是例行公事地檢查了一下他的身份牌,便揮手放行。
內部檔案室比大廳更加壓抑。高聳入頂的金屬架上,塞滿了貼著標簽的檔案盒,唯一的照明來自軌道上滑行的、發出微弱光芒的魂火檢索器。
一位頭發花白、戴著單片眼鏡的老辦事員,從一堆檔案山后探出頭來。他的名字叫赫姆洛克,林賽在處理一些需要查閱舊檔案的案子時,和他打過幾次交道。
“阿什沃斯驗尸官,”赫姆洛克的聲音像生銹的齒輪在轉動,“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吹來了?又是一具需要追溯到祖父輩身份的無名尸?”
“早上好,赫姆洛克先生?!绷仲愌院喴赓W,“我需要查詢一個地點代碼。S-07-213-42。”
赫姆洛克推了推單片眼鏡,走到一個巨大的黃銅終端機前。他的手指在布滿字母和符號的鍵盤上敲擊著,發出清脆的噠噠聲。他腰間的諧振器微光一閃,一道細小的電弧從他指尖躍出,沒入終端機的一個插槽中。這是他的鑄魂能力,“索引電花”,一種能讓他與管理局的古老數據系統進行快速鏈接的微弱能力。
終端機發出一陣低沉的嗡鳴,幾秒后,吐出了一張打孔卡片。
赫姆洛克拿起卡片,對著光看了看,眉頭微微皺起?!癝-07……這是下城區的舊分區代碼。第七區,‘污泥水道’(The Mireflow)?!彼痤^,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林賽,“那里幾十年前就廢棄了。你要查這個做什么?驗尸官的業務范圍,可不包括城市考古。”
“公務。”林賽的聲音冷了幾分,他輕輕敲了敲胸前的徽章。
赫姆洛克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最終還是屈服于公會的權威。他將卡片插入另一臺機器,轉動了幾個手輪。片刻之后,檔案室深處傳來一陣機械的轟鳴,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金屬檔案盒,順著軌道滑到了他們面前。
“就是這個了?!焙漳仿蹇擞靡粔K布嫌棄地擦了擦盒子上的灰塵,打開了鎖扣。“但記錄是封存的,阿什沃斯。需要你的驗尸官權限才能解鎖?!?
林賽將自己的身份牌按在盒子的感應區。隨著一聲輕響,封條解開了。
盒子里只有一份薄薄的卷宗。紙張已經泛黃,字跡是手寫的,風格嚴謹而有力。
林賽翻開第一頁,瞳孔驟然收縮。
文件標題:關于S-07區213號交通樞紐(代號:銹蝕終點站)的永久關停與封存令。
簽發日期:五年前。
簽發人:首席審查官,科爾賓。
事由:于該地點發生嚴重‘非受控諧振事件’,導致區域諧振背景讀數長期異常。為防止潛在的精神污染擴散,議會與公會聯合下令,永久封存此地。所有相關工程記錄與原始藍圖并入此卷宗,列為三級機密。
五年前。正是他父親“精神崩塌”的那一年。
林賽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往下翻。卷宗后面附著一張折疊起來的地圖,正是“銹蝕終點站”的結構圖。在地圖的一個角落,213號樞紐的第42號維修通道入口處,被人用紅筆畫了一個小小的叉。
S-07-213-42。
謎底揭曉了。這不是坐標,而是一個地址。一個位于下城區、被官方封禁的廢棄地鐵站。
“非受控諧振事件……”林賽低聲念著這個詞。這是一個委婉的官方術語,通常指代那些無法解釋的、大規模的鑄魂事故,或者是……有大宗師級別的力量失控。
“看起來你找到了你要的東西?!焙漳仿蹇说穆曇粼谒砗箜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拔业锰嵝涯?,驗尸官。有些檔案被封存是有原因的。不是為了隱藏真相,而是為了埋葬一個錯誤。挖得太深,沾染上身的可能不只是灰塵?!?
林賽合上卷宗,將它放回檔案盒。他沒有回答赫姆洛克的警告,只是點了點頭。
“多謝你的幫助,赫姆洛克先生?!?
他轉身離開,腳步沉穩,但內心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一切都聯系起來了。父親的“精神崩塌”,與這個被官方緊急封存的、發生過“嚴重事故”的地點,發生在同一年。官方報告稱父親是在自己的實驗室里出的事,但這個新發現的地點,無疑指向了另一種可能。
他父親的“事故”,或許根本不是發生在實驗室里。
走出記錄與檔案管理局,伊恩多爾的陽光——被蒸汽和煙塵過濾過的、蒼白的陽光——照在林賽的臉上,卻沒有帶來絲毫暖意。他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叮當作響的機械造物之間,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
他一直活在一個由邏輯、規則和冰冷事實構成的世界里。作為驗尸官,他面對死亡,并賦予其一個合理的解釋。精神崩塌、機械故障、意外事故……每一個逝者,都能在他的報告里得到一個清晰的歸宿。
但現在,他自己的世界出現了這樣一個無法解釋的、被強行掩蓋的“錯誤”。
為了父親,也為了自己那近乎偏執的、對邏輯完整的追求,他必須去那個地方。
他必須親自走進那個被塵封了五年的“銹蝕終點站”,去觸碰那冰冷的墻壁,去“讀取”那場“嚴重事故”留下的殘響。
這是第一次,他不是在調查一具已經冰冷的尸體,而是在追尋一個沉寂了五年,卻在他耳邊瘋狂尖叫的亡魂。
他的目光,投向了通往下城區的、那座巨大而陰沉的蒸汽升降梯。那里是伊恩多ルの陰影,是秩序的邊緣。一個他從未涉足過的,混亂而危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