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細密的雨絲織就一張朦朧的網，籠罩著整個京城。青石板路上積了薄薄一層水，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一輛樸素的馬車緩緩行駛在城西的街道上，忽然“嘎吱“一聲，車身猛地傾斜。

“小姐，車輪陷進泥里了。“車夫老周跳下車查看情況，聲音里透著焦急。

馬車簾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掀開，露出一張清麗的臉龐。沈知意眉頭微蹙，卻不見慌亂之色。她將油紙傘遞給身旁的丫鬟：“青杏，你先拿著傘，我下去看看。“

“小姐，這可使不得！地上都是泥水，您這繡鞋......“青杏急忙勸阻。

沈知意已彎腰出了車廂，輕巧地跳下馬車。她今日穿著一身藕荷色襦裙，外罩淡青色半臂，發間只簪一支白玉蘭花釵，素雅大方。雨水打濕了她的裙角，她卻渾不在意，蹲下身仔細查看車輪情況。

“周叔，不只是陷進泥里那么簡單。“沈知意指著車輪與車軸連接處，“這里的榫卯松動了，得找工具加固才行。“

老周湊近一看，連連點頭：“小姐眼力真好，這可麻煩了，附近也沒有修車鋪子。“

沈知意環顧四周，雨中的街道行人稀少。她正要開口，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抬頭望去，只見一匹黑色駿馬踏水而來，馬背上坐著一位身著深藍錦袍的年輕男子，未打傘，任憑細雨打濕衣襟。

男子在馬車前勒住韁繩，利落地翻身下馬：“可是遇到麻煩了？“

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

沈知意后退半步，保持合宜距離，微微福身：“車輪出了些問題，不敢勞煩公子。“

男子已走到車輪旁蹲下，動作干脆利落。他修長的手指在車輪與車軸間探查，指甲修剪得整齊干凈，指節分明的手上有著明顯的繭子，不是讀書人的筆繭，倒像是常年與工具打交道留下的痕跡。

“榫卯松動，需要重新固定。“他抬頭看向沈知意，雨水順著他的眉骨滑下，“我馬鞍袋里有工具，可以幫忙修理。“

沈知意這才看清他的樣貌——劍眉星目，鼻若懸膽，一雙眼睛在雨幕中依然明亮有神。他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舉止間透著沉穩，不似尋常富貴子弟那般浮華。

“如此便有勞公子了。“沈知意再次行禮。

男子從馬鞍袋中取出一個木盒，里面整齊排列著各種工具。他選了幾樣，三下五除二便拆下車輪，動作嫻熟得令人驚訝。

“公子好手藝。“沈知意不禁贊嘆，目光落在他靈活的手指上，“可是常做這些活計？“

男子唇角微揚：“在工部任職，常與工匠打交道，耳濡目染學了些皮毛。“

雨勢漸大，沈知意撐開油紙傘，猶豫片刻，向前一步將傘傾向男子頭頂。男子手上動作一頓，抬頭看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雨大了，公子衣衫已濕，還是遮擋些好。“沈知意解釋道，神色坦然。

男子眼中笑意更深：“多謝小姐體恤。“他低頭繼續修理，不過片刻功夫便裝回車輪，用力搖了搖，確認牢固后才站起身，“可以了，路上小心些，最好直接回家，別再往遠處去了。“

沈知意遞上一方素帕：“公子擦擦手吧。“

男子接過帕子，指尖不經意相觸，兩人都似被燙到般迅速收回手。沈知意耳尖微紅，男子則低頭專注地擦拭手上水漬。

“在下工部水部郎中裴衍，不知小姐如何稱呼？“男子將帕子折好，卻沒有歸還的意思。

沈知意略一猶豫，還是答道：“家父禮部侍郎沈明遠，小女子沈知意。“

裴衍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原來是沈小姐。聽聞沈小姐精通織繡，沒想到對車馬機械也頗有見解。“

“略知一二罷了，不及裴大人萬一。“沈知意謙虛道，心中卻驚訝于他竟知道自己。

雨簾中，兩人對視一眼，又各自移開視線。裴衍將工具收好，翻身上馬：“沈小姐路上小心，改日有機會再討教。“

沈知意微微頷首，目送他策馬離去，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她低頭看著修好的車輪，榫卯接口處嚴絲合縫，不由對這位工部郎中的手藝又添幾分欽佩。

“小姐，上車吧，您衣裳都濕了。“青杏小聲提醒。

沈知意這才回過神來，登上馬車。車輪轉動，碾過濕漉漉的青石板路，發出規律的聲響。她望著窗外連綿的春雨，想起裴衍那雙修長有力的手和專注的眼神，唇角不自覺揚起一絲笑意。

“這位裴大人，倒是個有趣的人。“她在心中默念。

晨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閨房，沈知意伏在案前，手中的細毫筆在宣紙上勾勒出最后一道線條。她輕輕吹干墨跡，滿意地審視著眼前的織機改良圖。三日前那場春雨中看到的馬車結構給了她靈感，若是將織機的腳踏板與綜片連接方式重新設計，效率至少能提高三成。

“小姐，該用早膳了。“青杏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將一盞清茶放在案幾邊，“您又熬夜畫圖了？“

沈知意揉了揉發酸的后頸，笑道：“不礙事，總算完成了。“她小心地將圖紙卷起，用絲帶系好，放入床頭的檀木匣中。那匣子里已整齊地碼放著七八個類似的紙卷，都是她平日里琢磨出的各種器具改良設計。

“老爺說今日休沐，邀小姐一同用膳呢。“青杏一邊為沈知意梳發一邊說道。

沈知意點點頭，選了一支簡單的銀簪讓青杏簪上。她向來不喜繁復裝飾，倒是匣子里的那些圖紙更讓她珍視。

早膳擺在花廳，沈明遠已端坐主位。這位禮部侍郎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眉宇間透著儒雅之氣。見女兒進來，他放下手中的書卷，眼中流露出慈愛之色。

“知意，昨夜又熬夜了？“沈明遠注意到女兒眼下淡淡的青色。

沈知意行禮后坐下，為父親斟茶：“女兒只是畫了些小玩意，不費什么精神。“

“你呀，從小就愛琢磨這些。“沈明遠搖頭笑道，“別家姑娘繡花彈琴，你倒好，整日研究些機關器械。若不是你娘去得早，定要怪我縱著你了。“

提到早逝的母親，沈知意眼神一黯。母親曾是京城有名的繡娘，一手絕妙的雙面繡連宮里娘娘都稱贊不已。她留下的繡譜和幾件珍貴繡品，是沈知意最珍視的寶物。

“爹，女兒想去繡坊看看。“沈知意輕聲道，“前些日子設計的幾個新花樣，想讓繡娘們試試。“

沈明遠點頭應允：“去吧，只是別太勞累。對了，你床頭那個檀木匣子里裝的是什么？昨日李嬤嬤打掃時險些碰掉了。“

沈知意手中的筷子一頓，心跳陡然加快。那些圖紙是她的心血，卻也擔心父親認為她不務正業。“只是...只是一些女兒閑來無事畫的圖樣。“

“哦？拿來我看看。“沈明遠來了興趣。

沈知意只得讓青杏去取來木匣。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圖紙，在父親面前展開。那是她最早設計的繡架改良圖，增加了調節高度的機關，繡娘們不必再彎腰勞作。

沈明遠起初只是隨意看著，漸漸地，眼神變得專注起來。他指著圖紙上一處機關：“這個設計...很精妙啊。知意，這是你自己想的？“

“女兒觀察繡娘們勞作辛苦，便想著能否改良一下工具。“沈知意聲音漸低，“只是胡亂畫的，未必可行...“

沈明遠卻連連搖頭：“不，這絕非胡亂之作。“他激動地展開其他圖紙，當看到那幅織機改良圖時，眼睛一亮，“這個設計若真能實現，織布效率將大大提高！知意，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沈知意茫然搖頭。

“意味著無數織工可以省下力氣，意味著布匹產量可能增加。“沈明遠輕撫圖紙，若有所思，“我在工部有位同僚，專管織造之事。明日我便將這些圖紙拿給他看看。“

“爹！“沈知意驚呼，“這...這不合適吧？女兒只是閨中消遣...“

“才華不分男女。“沈明遠正色道，“你的這些設計若真能造福百姓，何必拘泥于閨閣之見？“

沈知意心頭涌起一股暖流。父親雖為禮部官員，卻從不以世俗禮法束縛她。母親去世后，父親更是給了她最大的自由，甚至允許她學習一般閨秀不會接觸的算術、機械知識。

次日清晨，沈明遠果然帶著那卷織機改良圖去了工部。沈知意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既期待又害怕工部那些專業人士的評價。直到傍晚父親回府，她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爹，怎么樣？“

沈明遠臉上帶著掩不住的笑意：“知意，工部尚書大人看了你的圖紙，贊不絕口！明日工部要為此專門召開會議，討論是否制作樣機。“

沈知意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尚書大人？他...他當真覺得可行？“

“不僅可行，還說是近年來看到的最精妙的設計之一。“沈明遠拍拍女兒的肩膀，“你給爹長臉了！“

沈知意雙頰緋紅，心中既歡喜又忐忑。她沒想到自己隨手畫的設計竟能得到如此重視。

與此同時，工部衙門的燈還亮著。水部郎中裴衍被緊急召來，面前攤開的正是沈知意的織機改良圖。

“裴郎中，你精通機械，看看這個設計。“工部尚書程大人指著圖紙道，“禮部沈侍郎今日帶來的，說是他女兒所繪。“

裴衍目光落在圖紙上，立刻被精妙的結構設計吸引。他修長的手指沿著線條游走，忽然在圖紙一角發現一個小小的蘭花標記——與那日雨中女子遞給他的帕角繡紋一模一樣。

心中一動，裴衍抬頭問道：“程大人，這當真是沈小姐親手所繪？“

“沈侍郎親口所言，豈會有假？“程大人笑道，“怎么，裴郎中還懷疑閨閣女子的能力不成？“

裴衍搖頭：“下官不敢。只是...“他再次審視圖紙，眼中流露出贊嘆之色，“這設計極為老道，各部件考量周全，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相信出自閨秀之手。“

“明日會議，你且詳細分析一番。“程大人囑咐道，“若確實可行，便著手制作樣機。此事若成，于國于民都是大好事。“

裴衍拱手應是，告退時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圖紙。那清秀中透著力量的筆跡，與那日雨中女子從容不迫的氣度如出一轍。他唇角不自覺揚起一絲笑意。

翌日會議，工部眾官員齊聚一堂。裴衍站在圖紙前，條理分明地分析著改良設計的可行性與優勢。

“...綜片聯動裝置設計尤為精妙，若能實現，可減少織工三成腳踏力度。“裴衍指向圖紙關鍵部位，“下官建議先制作小型樣機測試。“

“裴郎中。“工部右侍郎趙大人突然開口，語氣中帶著質疑，“此設計雖妙，但出自閨閣女子之手，未免有紙上談兵之嫌。真要實施，恐怕還需我等專業人士大幅修改。“

裴衍神色不變：“趙大人，下官仔細研究過每一處細節，沈小姐的設計不僅理論上成立，而且考慮了實際制作難度。比如這里...“他指向一處連接裝置，“特意加大了接觸面，就是考慮到木材長期摩擦損耗的問題。這種實踐經驗，絕非紙上談兵者所能想到。“

趙侍郎被駁得啞口無言。程尚書滿意地點頭：“既如此，此事便交由裴郎中負責。沈侍郎，令嬡可否參與樣機制作指導？畢竟設計者最了解其中精要。“

沈明遠略一遲疑：“這...小女畢竟待字閨中...“

“下官有個提議。“裴衍突然開口，“可請沈小姐將意見寫在紙上，由沈侍郎轉交。若有疑難，下官亦可登門請教。如此既不違禮法，又能確保樣機制作準確。“

程尚書拍板定案：“就這么辦！“

三日后，裴衍帶著幾名工匠來到沈府。沈知意正在后院小工坊里調試一臺自制的小型織機模型，聽聞工部來人，慌忙整理衣冠去見客。

花廳中，裴衍一襲靛青色長袍，正與沈明遠交談。見沈知意進來，他起身行禮，姿態端正，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她。今日的沈知意穿著淡綠色襦裙，發間只簪一支白玉簪，素雅大方，與雨中初見時一般無二。

“沈小姐，冒昧打擾。“裴衍聲音清朗，“關于織機改良圖，有幾處細節想當面請教。“

沈知意回禮，心跳如鼓。她沒想到父親口中的“裴郎中“竟是雨中相助的那位公子。近距離看，他眉目如畫，氣質清峻，舉手投足間透著沉穩。

“裴大人請講。“她努力保持鎮定。

裴衍從袖中取出一卷圖紙，在案上展開：“關于綜片升降裝置，工匠們對小姐設計的這個聯動機關有些疑問。“

沈知意湊近看去，一縷發絲垂落頰邊。她隨手撥開，指著圖紙解釋道：“這里用繩索而非木桿連接，是為減少阻力。我在小模型上試過，效果很好。“

“小模型？“裴衍眼中閃過驚訝。

沈知意微笑頷首：“在后院工坊里。若裴大人不嫌棄，可移步一觀。“

沈明遠有些猶豫，但見裴衍神色坦蕩，且事關公務，便點頭應允。

后院小工坊是沈知意的一方天地，各種自制模型和工具整齊排列。中央的木臺上，一臺尺余長的織機模型正在運轉。裴衍一見便眼前一亮，俯身仔細查看。

“妙極了！“他由衷贊嘆，“沈小姐竟已做出實物驗證。“

沈知意演示著模型運作，解釋設計原理。裴衍不時提出專業問題，兩人越談越投機，從織機結構聊到各種機械原理，完全忘記了時間流逝。

沈明遠在一旁聽著，既驚訝于女兒的專業知識，又欣慰于裴衍的真誠態度。這位年輕官員沒有半點輕視女子的意思，而是真正將沈知意視為平等的技術交流者。

“沈小姐。“討論告一段落時，裴衍忽然正色道，“下官有個不情之請。“

“裴大人請講。“

“工部正在籌劃編修《天工開物》續集，收錄各種新式器械。若沈小姐允許，下官想將這臺織機改良設計收錄其中，并署小姐之名。“

沈知意驚訝地睜大眼睛：“這...合適嗎？“

“才華不應埋沒。“裴衍語氣堅定，“小姐的設計若能推廣，將惠及無數織工。至于世俗眼光...“他微微一笑，“自有下官與沈大人擔著。“

沈知意心頭一暖，鄭重頷首：“那便有勞裴大人了。“

送走裴衍后，沈知意站在院中出神。青杏笑嘻嘻地湊過來：“小姐，這位裴大人可了不得呢。奴婢聽門房老張說，他出身河東裴氏，年紀輕輕就做到工部水部郎中，是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

沈知意輕斥：“多嘴。“卻忍不住問道，“他還說什么了？“

青杏壓低聲音：“老張說，裴大人雖出身名門，卻拒絕了好幾樁高門親事，說是要尋個知心人。為此還跟家里鬧得不愉快呢。“

沈知意心頭微動，卻不動聲色：“少打聽這些閑話。“她轉身回房，卻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裴衍離去的方向。

與此同時，京城西市一間繡坊里，老板娘正對著幾件被惡意剪壞的華服發愁。

“這已是本月第三回了。“她愁眉苦臉地對伙計說，“專揀最貴的衣裳下手，剪口整齊利落，分明是行家所為。“

伙計低聲道：“聽說不止咱們一家，城南李記、城東王記也都遭了殃。有人說是'繡魂索命'...“

“胡說八道！“老板娘呵斥，卻也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

一陣風吹過，繡坊門前的燈籠晃了晃，投下搖曳的影子。暗處，一雙眼睛正冷冷注視著繡坊內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