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魂嶠的霧濃如化不開的墨,濕冷的霧氣裹著陳年腐味,每一步都像踩進浸透血的裹尸布。
付宣和撥開荊棘時,銀質護腕撞在枯枝上的脆響,驚得腐葉堆里的碎骨簌簌發抖。她剛在空地站定,腳邊泥土就鼓出個小包——沾著黏液的鬼爪剛探出來,已被她反手拎住后頸。這東西皮膚黏膩如尸油,獠牙掛著腐肉,被她指尖匕首劃開嘴角時,黑血濺在靴面凝成冰粒,嬰兒啼哭般的慘嚎沒持續片刻,就被她一腳踢進灌木叢。
“來得比預想中早。”濃霧深處飄來的聲音裹著冰碴,十米外立著個戴青牙玄武面具的黑影。
付宣和舔了舔指尖鬼獸的黏液,冷笑里淬著三百年的霜:“選這種地方見面,是怕摘了面具,我認出當年剜他法源的劊子手?”
匕首滴落的黑血砸在半枚頭骨上,濺起細碎骨渣。“少繞彎子。”她抬臂,刀尖直指面具人,“三百年前你們動他時,可沒這么多虛禮。”
“當年之事,確有虧欠。”面具人微微欠身,青牙在霧中泛著冷光,“但如今四君之位將易,我需要你的力量。”
“理由。”付宣和的刀刃又近了半寸。
面具人忽然指向古樹,那些猙獰的劃痕在霧中顯露出眼瞳形狀:“離魂嶠的眼睛瞪了三百年,就看四君之位空了多久——如今只剩四君之魅坐鎮,誰先放出你這頭困獸,誰就能撬動三界格局。”
“把她放逐人間,引夫諸下山,你倒是挺聰明,夫諸剛化形妖氣微弱,不容易被發現。不過,你把夫諸弄下山,人間還有活著的人嗎?”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別想。”付宣和的刀尖抵住她咽喉,“夫諸已經學會控制洪水了”她的聲音陡然轉厲,“倒是你,四君之位難道讓一個外人來替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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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鏡邊緣的銅綠結了三層,當年新嫁娘的螺子黛硬結如凍石,劈開時碎成八瓣,混著蟲蛀木屑——倒像沈昭鈺被老太爺追打的糊涂心思。廊下玉蘭探過飛檐,落瓣能堆半尺厚,掃花掃帚換了七把,竹柄磨得比沈苡的劍鞘還光。
第十六個冬天,付弦張——如今該叫沈苡了——把硯臺往案上一磕,墨汁濺成星子:“這詩比沈昭鈺的驚鴻舞還難描!”
沈昭鈺挑簾而入,赤金點翠步搖晃得像碎星子,藕荷色裙裾在詩稿上碾出幾團墨跡印子,手里團扇的并蒂蓮已被扇骨磨得褪了色。“明日大哥接風宴,老太太特意囑你露一手。”她用扇柄戳沈苡額頭,“你若站成個木雕,大房的臉面可要被你丟進后湖了。”
沈苡揚手將狼毫拍在宣紙,墨團暈成烏云:“剛從勾欄院回來?數九寒天搖扇,是要學那賣炭翁,對著寒風搖扇取樂?這般模樣去城隍廟擺攤,倒能扮個‘搖扇仙姑’,只是要被孩童擲石子的。”
“你!”沈昭鈺的步搖差點甩脫。
“總比你賞花宴寫‘一朵梨花壓海棠’,被老太爺用拐杖追著打,說污了蘇學士的筆墨強。”沈苡撿起被踩臟的詩稿,“接風宴?放心,定比你去年順拐的驚鴻舞出彩——你那舞姿,如今還被畫成戲文插圖呢。”
院外臘梅落了幾片瓣,沈昭鈺憋出句:“母親喚你!”
“十五年了,嘴皮子功夫半點沒長。”沈苡推門時,裙角掃落沈昭鈺步搖上的兩顆珠子。
沈夫人坐在大廳,青灰常服沾著沙塵,見了沈苡便放緩神色:“苡兒,女皇賞了些綢緞,給你做身新衣裳。”
“母親,”沈苡指尖捻著玄黑織錦,“這料子做鎧甲倒合適,做衣裳怕是沉得慌。”
“明日接風宴,過幾日又是太后壽辰,總不能穿得像剛從演武場回來。”沈夫人打開樟木箱,云錦流光溢彩,“你穿這個,保管壓過昭鈺那身艷俗衣裳。”
沈苡捏著月白云錦:“大哥怕是早忘了我是誰,穿什么又何妨?”
她自是抵不過沈夫人的熱情,還是收下了給了繡娘。
回房時沈苡一腳踹開門:“夫諸,出去走走。”
榻上團著團雪白影子,四只玉角在昏光里泛著瑩潤光澤,聽見喚聲只懶洋洋甩了甩尾巴,蹄子往身下軟墊里陷了陷。
“再賴著,你藏在梁柱間的雪蛟內丹,便給沈昭鈺當彈珠。”沈苡指尖凝起薄霜,“方才在后街,你故意露了半片鱗甲嚇退王公子,是怕我真傷了他?”
那雪白身影忽的舒展身形,化作白衣少女模樣,額間隱現四角印記,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那廝身上有妖氣,雖淡卻不干凈。你明日見你大哥,也得留心——他眉心那團灰氣,十五年前便有,如今更重了,像披著道袍的豺狼。”
“妖氣?”沈苡按上腰間短劍,那劍薄如蟬翼,能劈三寸鐵甲。
“明日用劍鞘碰他一下便知。”夫諸走到案前,叼起碟中銀魚干,“他若有異,便不是你大哥了。”
沈苡摩挲著腰間短劍的鮫綃穗子,忽然嘖了聲:“這破劍哪有玄螭好用,當年在漠北,那家伙一口能咬斷三截鐵甲。”她想到十五年前沈臨翊的樣子嗤笑,“就他這弱不禁風的樣子,碰一下怕不是要散架,還敢學人家奪舍?”
“玄螭多半也被趕下山了,依那廝的性子,此刻說不定在哪個酒肆混吃混喝。”
沈苡突然拽住她的胳膊“走,跟我出去透透氣,這暖閣的血腥味快趕上軍營了。”
“放我回去啃銀魚干!你當貼身侍從是這么好當的?上次你偷溜出去斗黑蛟,回來沈夫人那母老虎的拐杖差點把我鹿角敲斷,還罵我沒看好你!”
“少廢話。”沈苡猛地發力,拽得夫諸一個趔趄,“當年在昆侖墟,是誰哭著求我救你的?現在倒嫌東嫌西。”她摸出塊剛從案上順的桂花糕,塞到夫諸嘴邊,“去不去?不去這糕喂狗了。”
夫諸悻悻地叼過糕點,嚼得滿嘴碎屑:“我當年通過的甄選容易嗎?三百個人挑一個當你的貼身侍從,結果天天被你連累挨罵,付弦張你講點良心!”
“別叫我本名。再說了要不是我提出要你你早露宿街頭了。”沈苡踹開擋路的沈昭鈺,那丫頭還趴在桌底抖得像篩糠,“再啰嗦,下次沈夫人訓話我就說你偷偷用雪蛟內丹煉丹藥——反正她最恨私煉丹藥的妖物。”
夫諸頓時蔫了,耷拉著耳朵被她拉著走。
“去不去西街的糖畫攤?上次那老漢說要給你畫個四不像,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把四只角畫得不像妖怪。”
夫諸耳朵動了動,加快腳步跟上,腳踏在青石板上,濺起的雪沫子沾在沈苡的玄黑織錦裙擺上,像撒了把碎星子。遠處傳來沈昭鈺的尖叫,大概是發現自己的步搖掉了只翠羽,只是這一次,沒人再回頭理她。
西街的石板路空得能跑馬,往日里吆喝不斷的糖畫攤只剩個空木架,連最貪嘴的孩童都不見蹤影。沈苡拽著夫諸的胳膊站在街口,眉頭擰成疙瘩:“邪門了,這時候本該擠得像蒸籠,怎么連個賣糖葫蘆的都沒有?”
夫諸用手扒拉緊閉的酒肆門板,耳朵耷拉得像被霜打了:“我的銀魚干...你的桂花糕...全泡湯了。”它突然豎起耳朵,“不對,空氣里有股血腥味,比暖閣的還濃。”
沈苡正煩躁地甩著腰間玉佩,聞言猛地頓住。玉佩脫手飛出,劃過道弧線往街角滾去,在青石板上撞出清脆響聲。
“在這待著,別動。”她叮囑完夫諸,拔腿就追。
剛沖到街角,就見個身影蹲在地上,動作慢得像生銹的木偶。那只手伸出去時,腕骨細得像兩節拼接的玉管,手背上青筋暴起,青得發暗,襯得皮肉薄如蟬翼,仿佛稍一用力就要裂開。
玉佩就在他指尖前,沈苡正要開口,對方已捏住了玉佩的繩結。
“沈臨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