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一早，張謙告別了父母便坐上了中巴車準備返回縣四中。

今天是周一，得回去上班。

張謙靠在冰冷堅硬的塑料座椅上，感受著車身規律的震顫，因為早起也從心頭泛起倦意。

沒辦法，他特意趕了周一最早的一班車，就是想避開一些不必要的相遇，讓這個周末帶給他的那份圓滿，能安安穩穩地沉淀在心底，而不是被某些人某些事，攪得泛起沉渣。

可有時候命運這東西，就像一個蹩腳的說書先生，總喜歡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安排一些陳詞濫調的巧合。

車子在沿山村的站臺前一個急剎，車門‘哐當’一聲拉開，一道纖細而熟悉的身影，逆著清晨的光，踏了上來。

余娜。

張謙的眉心便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

他沒有動，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將頭更深地靠向冰冷的車窗，仿佛那里的風景遠比車廂里的人事要值得一看。

余娜也發現了他。

幾乎是在上車的瞬間，她的目光便下意識地在車廂里逡巡，然后精準地落在了那個角落里，那個只留給她一個沉默側臉的身影上。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地卻又無比用力地攥了一下，有些發緊，也有些莫名的空落。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

馬鳳琴拉著她，在昏黃的燈下，聊了整整一個晚上。

話題的核心，自然是那個開著小汽車，提著茅臺和中華煙，專程上門拜訪張謙的大領導。

“娜娜，你跟媽說句實話，那個張謙，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他不是教的最差的班嗎？怎么還有這么大來頭的家長上趕著巴結他？”母親馬鳳琴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她再熟悉不過的，混雜著精明與貪婪的光。

那一刻的余娜只覺得一陣反胃。

她知道馬鳳琴在想什么。

那不是關心，而是評估，是在重新估算張謙這件商品的價值，看看是不是還有再來的可能。

于是她用一種近乎于報復的平靜，輕描淡寫地說道：“媽，您想多了。九班是什么地方您不是不知道，里面全是些家里有幾個錢，卻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大小姐。張謙不過是走了運，恰好對上了其中一兩個家長的胃口，讓孩子成績稍微進步了點，人家感激，才送了點東西。算不上什么。他那個班，總分排名還是全校倒數，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她將張謙的努力，歸結為運氣，將李建國的感激，貶低為討好。

她用這種方式，說服了馬鳳琴，也說服了自己。

果然，馬鳳琴聽完，臉上那份熱切便迅速冷卻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與不屑。

“我就說嘛，爛泥扶不上墻?！?

馬鳳琴撇了撇嘴，隨即話鋒一轉，壓低了聲音，那話語里是毫不掩飾的算計：“既然他也就這點出息了，那咱們家也不能再拖著。娜娜，你找個時間，跟他把話說清楚，徹底斷了。至于那一萬塊錢的彩禮，還有你上學那幾年他家出的錢……就別提了。就當是咱們家這幾年，白白把閨女許給他，耽誤了你青春的名聲損失費！”

母親馬鳳琴的話，一句句，都像是淬了毒的針，扎在余娜的心上。

她知道這是無恥，是背信棄義。

可她又能說什么？

在這個家里，她從來沒有話語權。她所有的反抗，都會被母親馬鳳琴那句“我這都是為你好”給堵得啞口無言。

她只能沉默，用沉默來表達自己那份蒼白無力的抗議。

此刻，坐在這搖晃的中巴車上，看著那個連背影都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的男人，余娜的心中五味雜陳。

她感到羞愧，為自己家人的貪婪與無恥。

那一萬多塊錢，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烙在她的良心上，讓她坐立難安。

可同時她又感到一絲解脫般的輕松。

既然他已經自甘墮落，那自己選擇離開，便不再是嫌貧愛富，而是一種理所當然的良禽擇木而棲。

她想，她必須找個機會，跟他把話說清楚。

不是為了父母那點齷齪的心思，而是為了自己。

她要親手斬斷這段讓她感到屈辱的過去，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走向另外一條，自己鋪就的那條金光閃閃的康莊大道。

至于錢，她會想辦法，哪怕是自己省吃儉用，也一定要還上。

這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底線。

車子一路顛簸，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像一層厚厚的塵埃，將他們各自包裹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縣四中的輪廓出現在視野里，兩人才像兩條被沖上岸的魚，終于得以各自呼吸。

他們一前一后地走下車，沒有交談，沒有對視，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沉默地穿過清晨還略顯冷清的校園，在教學樓前，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各自走向了屬于自己的樓層，屬于自己的辦公室。

那是一個無聲的割裂，比任何激烈的爭吵都來得更加徹底。

張謙回到三樓的辦公室，那股熟悉的，混雜著茶葉與粉筆灰的氣息讓他瞬間心安。

放下背包，先是給自己泡上一杯熱茶，看著窗外那綠意盎然的操場，整個人的精神都沉靜了下來。

他的世界，在做出選擇后，變得開闊而清晰。

他有他的戰場，有他的‘九班崛起計劃’，有他腦海里那片無人能及的文學星辰大海。

至于那些過往的糾紛，不過是遠方地平線上，一抹即將消散的，無關緊要的云煙。

而一樓的辦公室里，余娜卻像是被困在了一片迷霧之中。

余娜坐立難安。

手中的教案翻了半天，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腦海里反復回放著車上那沉默的一幕，回放著母親馬鳳琴那張寫滿了算計的臉。

她感覺自己像一個站在懸崖邊的人，身后是讓她窒息的泥沼，身前是看似繁花似錦卻又讓她感到陌生的坦途。

她必須做出選擇。

她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讓她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拿起筆，在一張便簽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她決定，就在中午，約他出來，做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