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將整個縣四中浸泡其中。

教學樓的很多辦公室的燈光都是亮著的，也包括初三語文組的這間辦公室，一樣燈火通明。

昏黃的老式燈泡照耀下來，一股油墨香在辦公室內彌漫著。

學生們的考試結束了，但老師們的戰爭，這才剛剛開始。

張謙的面前堆著小山般高的試卷。

這是他負責批改的初三七班的語文卷。

紅色的鋼筆在他指間靈活地轉動，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輕響，像秋蠶在啃食桑葉，冷靜而高效。

一個個鮮紅的對勾與錯叉在他筆下誕生。

精準地剖析著每一份答卷里所展現的知識脈絡與思維漏洞。

這些題于他而言簡單得有些乏味。

前世那十幾年面對千萬粉絲講授文學史的經歷，讓他看待這些初中級別的考題，就像一個大學教授在審閱小學生的習作，一眼便能洞穿其本質。

很快，最后一本試卷批改完畢。

他拿起計算器，將五十多份卷子的分數一一輸入，那串冰冷的數字在液晶屏上跳動，最終定格。

平均分：78。

一個不高不低，不好不壞的數字。

像極了七班這個班級本身，在整個年級里不上不下，既沒有尖子班的榮光，也沒有九班那種破罐子破摔的“名氣”，只是沉默地、平庸地存在著。

這是一個安全的分數，卻也意味著一種無望的平庸。

“還不錯。”張謙給出這樣的評價，并且放下筆，端起桌上那已經涼透了的茶水喝了一口，茶葉的苦澀在舌尖彌漫開，讓精神更加振奮了一些。

“張老師，改完了？”旁邊的陳組長揉著酸脹的眼睛，湊了過來，他手里端著個大搪瓷缸子，里面的濃茶已經喝得見了底。

他看了一眼張謙桌上那摞得整整齊齊的卷子，又看了看旁邊空白的計分表，渾濁的眼珠里帶著幾分了然的同情：“七班這群孩子，也就這個水平了，不高不低，年年如此。”

“是啊，基礎還行，就是欠點火候。”張謙隨口應道。

“火候？那得看是什么柴，什么鍋?！绷硪晃煌趵蠋熞卜畔铝斯P，長長地嘆了口氣，那聲音里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滄桑：“咱們這些普通班，就是普通的鐵鍋，能把飯做熟就不錯了。人家尖子班，那是特制的高壓鍋，憋著勁兒地往外冒尖呢。咱們比不了，也別去比?！?

辦公室里，幾位老教師你一言我一語，話語間帶著一種久經世故的無奈與自我安慰。

他們早已習慣了這場以升學率為唯一導向的競賽中，自己所扮演的陪跑者角色。

就算不習慣又能怎么樣？

縣四中本來就是個比較普通的中學。

接收的孩子，也大部分都是很普通的學生。

這些普通的學生再通過初一和初二分流，然后到了現在的初三，基本上行和不行，就都已經注定了。

所以他們都習慣了。

‘吱呀——’

不過就在這時候，辦公室那扇老舊的木門被推開了。

門口的光線都似乎都變得不一樣了，帶著幾分不屬于這間屋子的清亮與……傲慢。

兩個身影走了進來。

為首的，正是校長王德海的兒子，王天一。

他穿著一身熨燙得筆挺的休閑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掛著那種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矜持的微笑。

他身旁跟著的，是初三一班的班主任孫老師，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神情倨傲的中年男人。

他們的出現，讓這間原本還算融洽的辦公室，空氣瞬間凝滯了一下。幾位老教師臉上的疲憊與牢騷迅速收斂，換上了一種公事公辦的客氣。

張謙微微一怔，這才從記憶里翻找出一條信息。

初三的一班尖子班和二班優秀班，作為學校的臉面，是有著只有他們兩個班的老師們，自己的小辦公室的，平日里與他們這些普通班的老師，幾乎是井水不犯河水。

卻不知道這兩個人這次過來是什么意思。

畢竟一班和二班的測考試卷，也是他們兩個班的老師來自己進行交叉批改的。

和普通班半點關系也沒有。

“陳組長，各位老師，辛苦了?！?

王天一的聲音清朗，卻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他目光在辦公室里一掃，最后落在了那一張張計分表上，笑道：“我們那邊改完了，就過來看看大家的情況，交流交流經驗嘛?！?

“交流經驗？”角落里，劉老師幾乎是下意識地撇了撇嘴，用只有身邊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嘀咕了一句：“怕是又來‘進貨’的吧?！?

聲音雖小，卻像一顆石子，精準地投進了這個辦公室內大家的心里。

大家都明白。

所謂的“交流”，不過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人才選拔”。

每次大考之后，尖子班的老師便會拿著成績單，像逛菜市場一樣，在普通班里挑選那些偶然冒頭的“好苗子”，想方設法地將他們挖到自己的班里，以鞏固自己班級的絕對優勢。

同時，再將自己班里那些拖后腿的“差生”，以各種名義“下放”到普通班。

這便是學校為了那塊升學率招牌，默許存在的，最殘酷的潛規則。

用普通班學生的未來，去堆砌尖子班的輝煌。

張謙在旁邊也是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

沒多說什么。

這種事情在他前世的商場上倒是見得多了，無非是資源的最優化配置罷了，冷酷，卻高效。

“哈哈哈，劉老師真是喜歡開玩笑，咱們不都是為了孩子好嗎？”王天一哈哈一笑。

然后目光就是落在了張謙的身上。

那天晚飯局上的憋屈，父親那帶著警告的眼神，以及對自己的失望，此刻都化作了一根根尖刺，扎在他的心頭。

他看到張謙那副云淡風輕的模樣，心中那股無名火便噌地一下冒了起來。

他踱步到張謙的桌前，狀似隨意地瞥了一眼那78分的平均分，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張老師也辛苦了。七班這卷子，批起來想必也挺費神的吧？畢竟底子在那兒擺著。不像我們二班，看著都省心。不過我倒是挺好奇，九班的卷子，最后會是個什么‘精彩’的分數？”

話語里的輕蔑與挑釁毫不掩飾。

或者說。

王天一就是過來找茬的！

以至于這個不大的辦公室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筆，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