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熙鳳疾病的敘事功能與隱喻意義

王熙鳳作為小說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其疾病敘事功能值得深入剖析?？v觀《紅樓夢》，小說第五十五回是王熙鳳人生與身心的一道分水嶺。此前的她，殺伐決斷、心性高強、聰明能干，剛柔相濟地統攝著多方勢力暗流涌動的大觀園；此后的她，仿佛換了個人，病痛交加，身子軟弱，不得不一再休養，極不情愿地逐漸讓出了掌家之權。這兩方面在五十五回回目中體現得十分明白，“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雖然沒有一個字寫鳳姐，但如果沒有熙鳳之暫時性退場，便既無法通過趙姨娘“爭閑氣”來展示探春理家之才，亦無緣由暴露“刁奴蓄險心”。從敘事功能角度說，王熙鳳的不在場為眾人預留了舞臺，揭示了許多掩蓋已久的矛盾。然而，敘述者塑造王熙鳳的婦科病絕不僅僅只有“退場”這么簡單。

要想探究王熙鳳婦科病的隱喻義，恐怕還是要到《紅樓夢》第五回王熙鳳的判詞里尋找答案：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關于判詞中的“一從二令三人木”，眾說紛紜，甲戌本脂批認為這是“拆字法”。吳恩裕先生在《有關曹雪芹十種·考稗小記》中分析得十分清楚：“鳳姐對賈璉最初是言聽計‘從’，繼而對賈璉可以發號施‘令’，最后事敗終不免于‘休’之 。故曰‘哭向金陵事更哀 ’云云。”[14]研究脂批提供的線索，鳳姐后來為賈璉所休棄大約是可信的。在小說中，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曾提到的“金陵王”，正是王熙鳳的娘家，用鳳姐自己的話說，叫“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呢”，情勢也與末句相合。

判詞前畫中的“雌鳳”立于“冰山”之上，整體上暗喻著鳳姐獨攬大權，難以持久。具體地說，“冰山”典故在《資治通鑒·唐玄宗天寶十一載》中就有：有人勸張彖去拜見楊國忠以謀富貴。張表示：“君輩倚楊右相如泰山，吾以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輩得無失所恃乎？”[15]畫面中的“雌鳳”，當指王熙鳳孤獨失偶。同時，“冰山”還可理解為“雪山”。雌鳳不能久立于雪山，使得“雪山崩”即“血山崩”之隱指成為可能。

按照《紅樓夢》十二支曲中［第十支·聰明累］所載，王熙鳳的一生定評當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所謂“聰明”，尤其是“太聰明”，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絕不是一句好話。在強大的“守拙”傳統之下，機關算盡式的聰明必然會導致“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的悲劇結局。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后半部，王熙鳳因小月引起的“下紅之癥”，到“血山崩”的“羞說病”，再到不過吃些人參、當歸、黃芪之類溫補藥物，基本上無效，都是在從疾病的角度，反復隱喻王熙鳳以及一切《紅樓夢》中的婦科病的病根兒，全在“太聰明”。與之相應，《紅樓夢》中的女兒越是精明強干，越是容易遭受“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的結局，最后等待她們的，只能是“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能不令人感慨一聲：“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可以說，王熙鳳判詞和《聰明累》曲子，正是《紅樓夢》中婦科病的根本指向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