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注 The WAGER

引子

毫無偏頗的見證者只有一個，就是太陽。多少天了，太陽看著這個奇怪的東西在海面上起起伏伏，被狂風和海浪無情地推來搡去，搖搖擺擺。有那么一兩次，這個大容器差點撞上暗礁，那樣的話也就沒有我們這個故事了。也許像有些人后來宣稱的那樣是命運的安排，也許純粹就是運氣，這容器不知怎么的漂進了巴西海岸東南方向的一個小水灣，有幾個住在那里的人看到了它。

這東西有五十多英尺[1]長，十英尺寬，也許算得上是一條船——盡管看起來像是用木片和布匹拼湊起來，然后摔摔打打，成了這么一副破破爛爛的樣子。船上的帆已經撕碎，帆桁也碎裂了。海水滲進船體，里面散發出陣陣惡臭。隨著船只漸漸靠岸，岸上圍觀的人聽到船里傳來一陣陣讓人很不舒服的聲音：三十個人擠在船上，身上都消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了。他們基本上都衣不蔽體，臉上蓋滿了亂糟糟的頭發，里面全是鹽，像海藻一樣。

有的人已經虛弱得站都站不起來。有一個很快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去了另一個世界。但是有一位看起來像是領導人的，憑借著非凡的意志力站了起來，宣稱他們是英國戰艦韋杰號（The Wager）失事后的幸存者。

消息傳到英國，英國人都表示無法相信。1740年9月，在英國與西班牙之間的帝國戰爭期間，韋杰號滿載250名軍官和船員，與另外幾條船組成一支分遣艦隊，從樸次茅斯（Portsmouth）出發去執行一項秘密任務：奪取一艘滿載金銀財寶、人稱“所有海洋最偉大獎賞”的西班牙大帆船。在南美洲最南端的合恩角（Cape Horn）附近，艦隊被颶風吞沒，大家都認為韋杰號和船上所有人都已在那場颶風中葬身海底。然而，在最后一次有人報告看到那艘船的283天后，這些人又奇跡般出現在巴西。

他們在巴塔哥尼亞（Patagonia）海岸外一個荒涼的小島上遇到了海難。船上的軍官和船員大都死了，剩下的81名幸存者把韋杰號殘骸和別的材料綁在一起，臨時造了條小船，然后乘著這條船又出發了。船上非常擠，他們幾乎一動也不能動，但是卻一路穿過了可怕的狂風和海潮，度過了冰風暴和地震。有五十多人在這趟艱辛的旅程中喪生。三個半月后，為數不多的幸存者抵達巴西，這時他們已經跨越了將近3000英里——有史以來海難失事者漂流的最長航程之一。因為才智和勇氣，他們備受贊揚。這支隊伍的領導人指出，很難相信“人類本性有可能支撐我們遭受這般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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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月后，又有一條船被沖到岸上，這次是在智利西南海岸外的一場暴風雪中。這條船比上一條甚至還要小——一艘木制的小劃子，推動它的是用破破爛爛的毯子縫成的帆。船上是另外三名幸存者，他們的情形比那三十個人還要可怕。他們幾乎不著寸縷，骨瘦如柴，昆蟲在他們身上成群結隊地飛來飛去，啃咬著他們僅剩的血肉。有個人已經神志不清，乃至“完全魂不守舍”，有個同行的人說，他“都想不起來我們這些人的名字，連自己叫什么都不記得了”。

這些人恢復健康回到英國后，對先前出現在巴西的那些同伴提出了令人震驚的指控：他們不是英雄，而是叛徒。在隨后雙方的互相指責和反駁中，人們漸漸發現，困在島上時，韋杰號的軍官和船員都曾在最極端的條件下努力求生。面對饑餓和嚴寒，他們建起了孤懸海外的前哨站，還試圖讓海軍的規矩在島上繼續沿用下去。然而隨著處境不斷惡化，韋杰號的軍官和船員——他們原本理應是啟蒙運動的信徒——墮落至霍布斯式的邪惡狀態[2]。他們分成不同派系時有交戰，有人成了強盜，有人被遺棄，還有人遭到謀殺，死于非命。甚至還有幾個人，葬身在同伴的肚子里。

回到英國后，海軍部傳喚了各方的主要人物及其支持者前來接受軍事法庭審判。這次審判不但暴露了受審者的隱秘本性，也讓自詡以傳播文明為使命的帝國的秘密本質暴露無遺。

遭到指控的一些人公開發布了他們聳人聽聞、幾乎處處針鋒相對的敘述，一時輿論大嘩，而其中一人評論說，這些事件“黑暗而復雜”。盧梭、伏爾泰和孟德斯鳩等哲學家都受到了這次探險相關報道的影響，后來還有查爾斯·達爾文和兩位成就卓著的海洋小說家，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和帕特里克·奧布萊恩[3]（Patrick O’ Brain），也同樣受其影響。這些嫌疑人公開發聲的主要目的，是影響海軍部和公眾輿論。其中一方的一名幸存者撰述了他自稱的“忠實敘述”，堅稱“我一直都極為小心，沒有塞入任何不實之詞——因為在一部旨在挽救作者聲譽的文字中，任何虛假之處都會變得極為荒唐”。另一方的領袖則在自己的記錄中聲稱，他的敵人給出的是“不完美敘述”，而且在“極力污蔑、抹黑我們”。他誓言：“我們是死是活，取決于真相；而除了真相，沒有任何東西還能支撐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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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我們生活中一片混亂的各種事件，我們總會想要強加某種一致性——某種意義——在里面。我們在記憶的原始圖像中搜尋、選擇、打磨、擦除。我們以自己故事中的英雄人物的形象出現，讓自己接受我們做過，又或是沒做過的事情。

但這些人相信，他們能不能活下去取決于他們講述的故事。如果他們講出來的故事沒人相信，他們就可能會在帆桁頂端被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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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書英文版度量單位依歷史及地域習慣大部分采用英制，而且常為約數，本書未一一換算為公制單位，讀者可依下列數據換算：1英寸約為2.54厘米，1英尺約為30.48厘米，1碼（3英尺）約為0.9144米，1英里約為1.609千米，1磅約為0.454千克。——譯者注（若無特殊說明，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注）

[2] 指英國政治哲學家、《利維坦》作者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所設想的“原始狀態”。這種狀態下人人各自為敵，整個社會遵循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3] 梅爾維爾是文學經典《白鯨》（Moby-Dick）的作者。奧布萊恩是著名航海歷史小說《怒海爭鋒》（Master and Commander）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