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課代表收作業時，陳燁的練習冊卡在桌肚里抽不出來。前排蘇曉曉轉身幫忙的瞬間，米白色毛衣上沾著的粉筆灰簌簌落在他手背上，像撒了把碎雪。

“第七題的輔助線畫反了。”她的眼鏡滑到鼻尖，指尖在練習冊封面上點出個淺窩，“上周在病房教玥玥畫圖時，你也是這么錯的。”

陳燁的指尖撫過練習冊上的拋物線，突然想起周玥坐在輪椅上的模樣。女孩的輸液管纏在鉛筆上，在草稿紙投下蛛網似的陰影，卻堅持說“拋物線就該像櫻花飄落的軌跡”。

后排傳來趙磊的動靜。這家伙正用圓規在草稿紙上畫籃球場，1號球衣的位置被涂成醒目的紅色，旁邊用紅筆寫著“主力空缺”。林溪搶過他的筆在旁邊畫了個投籃的小人，馬尾辮掃過陳燁的后頸，帶著淡淡的洗發水香味。

“物理老師讓你講題。”林溪把畫著戰術的紙條塞給他，發梢別著的櫻花發卡蹭到他的耳朵，“第三題，拋物線運動，正好能結合你的投籃理論。”

陳燁站起身時，粉筆盒在講臺邊緣晃了晃。黑板上的例題突然撞進眼底——正是周玥在病房里反復勾勒的那道力學題，當時她指著公式說“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就像我們仨”。

“首先分析受力情況。”他捏著粉筆的手指微微用力，白色粉末落在深藍色校服上，“就像投籃時，不僅要考慮重力，還要注意……”

窗外的櫻花突然被風掀起，打著旋兒撲在玻璃上。陳燁的目光掠過操場，趙磊正舉著件紅色球衣狂奔，1號數字在陽光下閃得刺眼，金線繡的號碼邊緣還留著蘇曉曉縫補的痕跡。

那是上周周玥說“想早點出院看比賽”后，蘇曉曉連夜拆開自己的毛衣袖口，把金線一點點挑出來補的。

下課鈴響的瞬間，蘇曉曉的物理筆記本“啪嗒”掉在地上。翻開的頁面上，摩爾斯電碼寫的“加油”還帶著鋼筆的余溫，是今早六點周玥發來的。陳燁從筆袋里翻出解密手冊，扉頁貼著的三人合照已經泛黃，初中時的周玥正舉著畫筆，往他和蘇曉曉臉上抹顏料。

“醫生說下周五能出院。”蘇曉曉把筆記本塞進書包，拉鏈上的銀杏葉吊墜撞出清脆的響，“她讓我帶話，說要親手畫完那幅《櫻花三重奏》。”

林溪抱著籃球沖進教室時，運動服上沾著草屑。她袖口別著的銀杏葉徽章被汗水浸得發亮，銅質葉片背面刻著的“溪”字，是初三那年周玥用圓規尖一點點刻的。

“食堂留了糖醋排骨。”她把籃球往桌上一放，震得講臺上的粉筆盒跳了跳，“我媽凌晨四點去市場買的肋排，說要給玥玥補補。”

陳燁的目光落在她沾著醬汁的指尖上。上周在醫院，林溪也是這樣拿著排骨喂周玥，醬汁滴在病號服上，三人笑作一團時，護士進來查房還以為發生了什么。

午后的畫室飄著松節油的味道。陳燁幫王老師整理畫具時，發現角落里堆著二十支鈷藍色顏料，標簽上的生產日期是 3月 18日——周玥手術成功那天。

“周明宇的律師今早送來的。”王老師用刮刀攪拌著顏料，鈦白在鈷藍里暈開像朵云，“說讓分給喜歡畫銀杏的學生，還帶了句話，說‘有些顏色該傳承下去’。”

陳燁的指尖撫過冰涼的顏料管，突然想起周明宇在看守所畫的素描。周子昂發來的照片里，那棵銀杏樹的枝椏歪歪扭扭，卻倔強地伸向天空，像在守護什么。

放學后的醫院走廊，消毒水味里混著糖醋排骨的香。趙磊舉著 1號球衣在病房轉圈，紅色布料掃過輸液架，嚇得護士舉著體溫計追過來。周玥坐在床上笑得直咳嗽，畫筆在畫布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的線，正好落在卡通版趙磊的頭頂。

“像不像今早搶我包子的樣子？”她的聲音還帶著術后的沙啞，卻像風鈴被風吹響，“醬油汁滴在球衣上，跟你現在一個樣。”

蘇曉曉正把新顏料插進筆桶，米白色毛衣的袖口沾著點鈷藍。她將新舊兩支顏料并排擺著，突然說：“明宇哥在日記里寫，玥玥第一次畫銀杏，用的就是這種藍。”

林溪把排骨倒進瓷盤時，醬汁在盤底畫出蜿蜒的河。她夾起塊遞到周玥嘴邊，指尖沾著的醬汁突然抹在陳燁臉上：“看，像不像你上次畫砸的那筆？”

陳燁的素描本突然被抽走。周玥翻到櫻花頁時，指尖在紙上頓了頓：“花瓣畫反了。”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是蘇曉曉昨天用自己的指甲刀剪的，“櫻花尖端有缺口，像被春天咬過一口。”

她握著陳燁的手補畫缺口時，陳燁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溫度。輸液留下的淤青淡成淺青色，像片快要融化的雪，卻比上周有力多了。

“等我出院教你畫銀杏。”周玥的指尖劃過他的手背，像片飄落的葉子，“西山的銀杏林，秋天時能沒過腳踝，我們可以躺在里面看云。”

陳燁想起周子昂發來的照片。周明宇在看守所畫的銀杏樹下，三個小人手牽著手，旁邊用鉛筆寫著“等你們”。照片背面的日期，正是周玥被潑墨的那天。

離開醫院時，暮色漫過櫻花樹梢。趙磊扛著籃球在前頭跑，1號球衣被風掀起像面旗幟。林溪和蘇曉曉走在中間，討論著周末電影的場次，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

陳燁走在最后，素描本里夾著的櫻花標本發出細碎的響。手機突然震動，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只有五個字：“欠的總要還。”

他刪掉短信的瞬間，林溪回頭朝他招手。櫻花發卡在暮色里閃著微光，花瓣邊緣的卷曲線條，像周玥剛補畫的缺口。

“快點！”她的聲音裹著晚風飄過來，“趙磊說要去操場練新戰術！”

陳燁加快腳步的瞬間，書包里的素描本輕輕晃動。新畫的櫻花樹下，多了個舉著畫筆的小人，輪椅的輪子被涂成金色，像鑲了圈陽光。

他知道下周五的櫻花樹下，這個小人會站起來。

就像公告欄里新貼的籃球賽海報，趙磊用金色馬克筆寫的“等你歸隊”，正被晚風掀起邊角，回應著某個藏在粉筆灰里的約定。

走廊盡頭的窗臺上，不知何時多了個玻璃瓶，里面插著三支沾著鈷藍顏料的畫筆，筆桿上分別刻著“玥”“曉”“溪”，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三道交織的影子。

陳燁摸了摸口袋里的銀杏葉徽章，突然想起周玥說的話：“公式會過期，但我們不會。”

粉筆灰還在陽光里跳舞，像無數個沒說出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