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終末序曲
- 還是地球
- 蘇恪年
- 5588字
- 2025-07-25 12:27:02
安埠市,市政廳B區會議中心。
臨時清理出的會場,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和新刷油漆的刺鼻氣息,試圖掩蓋底下更深層的血腥與焦糊。巨大的聯合國旗幟和泰坦星徽章懸掛在主席臺后方,莊嚴肅穆。臺下,座位涇渭分明:一側是聯合國觀察團代表和泰坦星資源協調專員,神色矜持,帶著審視;另一側是經過精心篩選的“可靠”社區代表,他們大多神情麻木,眼神躲閃,穿著各自最好的、卻依舊難掩破舊的衣服。
壓抑的寂靜籠罩著會場,只有空調系統低沉的嗡鳴和偶爾響起的、壓抑的咳嗽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會場左側前排,靠近過道的位置。方義坐在那里。他穿著熨燙過的制服,試圖維持最后的體面,但蒼白的臉色、深陷的眼窩和布滿血絲的眼睛,無不透露出他瀕臨崩潰的神經。他的雙手死死抓著座椅扶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身體微微前傾,如同隨時準備撲擊的困獸。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空無一人的主席臺,充滿了怨毒、恐懼和一絲病態的期待。
許秋明在幾名護衛的簇擁下,從容不迫地步入會場。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沉痛與堅定,步伐穩健,目光平和地掃過全場,微微頷首致意。他徑直走上主席臺,站在講臺后。燈光打在他銀灰色的頭發和筆挺的制服上,顯得格外莊重。
“尊敬的聯合國觀察員閣下,泰坦星特派專員,安埠市的各位代表,同胞們,”許秋明的聲音通過擴音器清晰地傳遍會場,溫和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今天,我們聚集于此,不是為了慶祝,而是為了面對。面對我們共同經歷的苦難,面對這座城市滿目瘡痍的傷痕,更為了……清算那些制造苦難、加深傷痕的根源,從而開啟安埠市秩序重建與人道復興的新篇章!”
他的開場白沉穩有力,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方義的身體繃得更緊了,眼神中的怨毒幾乎要化為實質。
許秋明開始闡述他的重建藍圖:物資分配、醫療救助、基礎設施修復、安全保障……每一個環節都顯得條理清晰,充滿希望。他承諾聯合國的援助,承諾泰坦星的支持,描繪著一幅在廢墟上重建家園的圖景。臺下麻木的代表們眼中,漸漸燃起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苗。
方義聽著這些本該由他主導的議題,聽著許秋明儼然以救世主自居的姿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感覺自己的權力、自己的功績(在他扭曲的認知里)正在被對方一點點竊取、玷污!他放在腿上的手,無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藏著他從不離身的特制配槍。
許秋明的演講逐漸深入,語氣也愈發沉重。他談到了戰爭的殘酷,談到了無辜者的犧牲,談到了秩序崩潰帶來的深重災難。
“……而在這片苦難的土地上,最令人心碎、最無法容忍的,并非天災,而是人禍!是那些披著權力外衣,卻行魔鬼之實的暴行!”許秋明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沉痛的控訴!會場氣氛瞬間凝滯!
方義猛地抬頭,預感到了什么,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同胞們!請你們聽一聽!聽一聽這來自地獄的聲音!聽一聽一個思想者、一個僅僅想用筆揭示真相的人,是如何被虐殺!如何被剝奪了最寶貴的感官!如何被碾碎了最后的尊嚴!”許秋明的聲音因“悲憤”而顫抖,他猛地指向講臺一側!
“滋啦——!”
一段經過處理卻依舊刺耳、帶著強烈電流噪音的錄音,以最大音量猛地從會場四周的音響中炸響!瞬間蓋過了一切聲音,沖擊著每個人的耳膜和神經!
方義那特有的、帶著少年尖銳和冷酷的聲音,如同惡毒的詛咒般回蕩在死寂的會場:
“……目標:白術。優先活捉。清除優先級:信息源(大腦)\>行動能力\>傳播工具(眼/手)……必要時,讓它們永遠閉上!……確認執行代號:‘盲瞳’……”
“轟——!!!”
錄音如同驚雷,在方義腦中炸開!他最后的遮羞布被當眾撕得粉碎!他仿佛看到無數道目光——震驚、鄙夷、恐懼、憤怒——如同冰冷的利箭,瞬間將他釘死在恥辱柱上!他看到聯合國觀察員震驚后轉為厭惡的表情,看到泰坦專員皺緊的眉頭,看到那些麻木的代表眼中第一次燃起了針對他個人的、清晰的怒火!
“不——!假的!那是偽造的!是鄒澤銘!是矢地的陰謀!”方義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獸,猛地從座位上彈起,雙目赤紅,面容扭曲猙獰,指著臺上的許秋明瘋狂嘶吼!他最后的理智被這致命的公開處刑徹底摧毀!極致的恐懼和暴怒吞噬了他!
他的手,幾乎是本能地、閃電般探向腰間!拔出了那把锃亮的、象征著他權力和暴力的特制配槍!黑洞洞的槍口,帶著他所有的怨毒和瘋狂,直指主席臺上的許秋明!
“許秋明!你這偽君子!你去死——!!!”方義歇斯底里的咆哮聲響徹會場!
會場瞬間大亂!尖叫聲四起!代表們驚恐地趴下或試圖逃離座位!聯合國觀察員臉色煞白!護衛們反應極快,紛紛拔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許秋明臉上沒有絲毫驚慌,只有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靜,甚至……一絲難以察覺的嘲弄。他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刻!
他的身體微微一側,動作快如鬼魅,右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精準度,探向講臺下方那個預留的隱蔽空間!當他的手再次出現時,已然握住了一把造型略顯老舊、槍身帶著明顯磨損痕跡的能量手槍!而在那握柄下方,一個粗糙、歪斜卻無比刺眼的“箭穿地球”烙印,在燈光下清晰可見!
“保護協調官!”
“阻止他!”
護衛的喊聲和方義瘋狂的咆哮混雜在一起!
許秋明在方義扣動扳機前的電光火石之間,已經搶先抬起了手!他手中的“矢地兇器”槍口,穩穩地對準了臺下那個因暴怒而失去理智、正欲行兇的少年暴君!
許秋明的眼神,在這一刻銳利如鷹,冰冷如鐵,再無半分溫和悲憫,只有純粹的、執行清除任務的冷酷!他扣動了扳機!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砰——!!!”
一聲比錄音更加刺耳、更加真實的能量武器爆鳴聲,如同死神的嘆息,瞬間壓倒了會場的所有嘈雜!
一道熾白的高能光束,精準無比地從那把烙印著“箭穿地球”的手槍槍口射出,帶著毀滅性的動能,狠狠地、毫無阻礙地貫穿了方義的胸膛!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方義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瘋狂的表情瞬間定格,轉化為極致的錯愕與難以置信。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前瞬間出現的、邊緣焦黑的、碗口大小的恐怖貫穿傷。熾熱的光束甚至將他身后的座椅靠背也熔穿了一個大洞!沒有鮮血狂噴,只有組織瞬間碳化的焦糊味彌漫開來。
他手中的配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呃……”方義喉嚨里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氣音,身體晃了晃,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熄滅。帶著無盡的怨毒、被利用的醒悟以及徹底的不甘,他如同斷了線的木偶,重重地向前撲倒在地,濺起一片塵埃。那雙曾經充滿冷酷算計和少年野心的眼睛,至死都圓瞪著,死死“盯”著許秋明站立的方向。
死寂!絕對的死寂!
會場內,只剩下能量武器過載后散發的臭氧味、肉體焦糊的惡心氣味,以及眾人因極度震驚而停滯的呼吸聲。所有人都被這發生在眼前、由“秩序重建者”親手執行的、干凈利落的當眾處決驚呆了!
許秋明緩緩放下手中還在冒著淡淡青煙的“矢地兇器”。他臉上的冰冷瞬間褪去,換上了一副沉痛而略帶疲憊的表情,仿佛剛剛完成了一件極其艱難卻又不得不做的使命。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臺下驚魂未定的眾人,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和不容置疑的威嚴:
“諸位都看到了!暴君方義,拒絕接受聯合國的審判與人民的裁決!在罪行被徹底揭露后,他竟喪心病狂,意圖當眾行兇,刺殺聯合國特使!為了保護在場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我不得不……采取斷然措施!”他頓了頓,語氣轉為沉重,“這是安埠市的悲劇,也是方義個人瘋狂統治的必然結局!他的死,標志著舊時代的徹底終結!”
他彎腰,用一塊潔白的手帕(事先準備好的),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那把烙印著“箭穿地球”的手槍,如同拿起一件重要的證物,高高舉起,讓所有人都能清晰看到那個粗糙的反抗標記:
“這把兇器,正是方義統治時期殘酷鎮壓的象征!是他與恐怖組織‘矢地’勾結、或是仿效其暴行的鐵證!如今,暴君已伏誅!我以聯合國地球秩序重建特別協調官的名義宣布:安埠市,從此刻起,正式進入‘秩序重建’新階段!所有過往的冤屈,都將得到伸張!所有破壞秩序、危害生存的勢力,無論其偽裝成何種面目,都將被徹底清除!”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充滿了力量與承諾。會場內,驚魂未定的代表們,看著臺上那位在危急關頭“力挽狂瀾”、親手“鏟除暴君”的協調官,看著他手中那把象征著“邪惡過去”的兇器,再聽著他描繪的重建藍圖,眼中的恐懼漸漸被一種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絲微弱的、被引導的希望所取代。
護衛們迅速上前,面無表情地拖走了方義尚有余溫的尸體,留下一道刺目的焦痕。醫療組象征性地沖上來,在許秋明周圍檢查了一下(毫發無傷),然后迅速退下。
許秋明站在講臺后,沐浴在燈光下,如同浴火重生的救世主。他成功地將一場精心策劃的政治謀殺,包裝成了正當防衛和鏟除暴君的正義之舉。方義的死,成了他權力之路最完美的墊腳石,也為他下一步徹底絞殺“矢地/END”鋪平了道路。他溫和的目光掃過會場,在無人察覺的深處,閃爍著掌控一切的冰冷寒光。
海巖市廢墟,“鐵銹天堂”據點。
昏暗的油罐底部,“病房”區域。鄒澤銘疲憊地靠在冰冷的罐壁上,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他剛剛為高燒昏迷的小安進行了第二次施針和灌藥,用盡了手頭能找到的所有草藥(包括那株從西區廢料坑邊緣采來的、帶有微弱輻射的“石棉花”)。小女孩的呼吸似乎平穩了一些,但依舊滾燙,生死懸于一線。
老康遞過來一碗渾濁的、帶著草根澀味的熱水。鄒澤銘接過,一飲而盡,灼熱的液體滑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他的左臂傷口在剛才的施救中又滲出了血,隱隱作痛。
“那信號……”鄒澤銘喘息稍定,立刻問道。這是他最關心的事情之一。
“還在。”老康指了指油罐高處一個用廢棄天線和零件拼湊的簡陋接收裝置,一個微弱的綠色光點正在有規律地閃爍,“很弱,斷斷續續,但一直在發。用的是很老的、快被遺忘的緊急頻段和加密方式。我們沒人懂,只知道大概方向,在更深的‘毒沼區’那邊。沒人敢去,輻射讀數爆表,怪物更多。”
毒沼區……鄒澤銘的心沉了沉。那里是海巖市污染的核心,真正的生命禁區。
就在這時,據點入口的厚重金屬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負責警戒的年輕人探頭進來,臉色有些古怪:“康叔!鄒醫生!你們快聽聽這個!從……從安埠那邊傳過來的!大新聞!”
他手里拿著一個破舊的、依靠手搖發電的收音機,里面正傳出嘈雜的、明顯是劫持了某個官方頻道的廣播信號。一個經過嚴重失真處理、卻依舊能聽出屬于許秋明的、充滿“沉痛”與“正義”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
“……暴君方義……當眾行兇……已被擊斃……安埠市迎來新生……聯合國將全力重建秩序……”
后面關于重建計劃的內容模糊不清,但“方義……擊斃”這幾個字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鄒澤銘心頭!
方義……死了?!被許秋明……當眾擊斃?!
鄒澤銘猛地站起身,牽扯到傷口,一陣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他強忍著,沖到入口處,奪過收音機!他死死盯著那個小小的喇叭,仿佛要穿透電波,看清安埠市會場發生的一切!
許秋明……那個優雅的協調官……他殺了方義?當眾?為什么?為了權力?還是……為了掩蓋什么?白術的死……方義是直接下令者,但許秋明在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無數念頭在鄒澤銘腦中翻騰。方義死不足惜,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這權力更迭的腥風血雨,讓他嗅到了更深的陰謀和更危險的信號!許秋明,絕對比方義更可怕!他上臺后,對“矢地/END”的追剿,只會更加殘酷和高效!
“鄒醫生?你……沒事吧?”老康看著鄒澤銘驟然變得無比陰沉的臉色,擔憂地問。
鄒澤銘沒有回答。他放下收音機,目光穿過據點入口的縫隙,投向海巖市廢墟深處那片被灰黃色劇毒霧氣籠罩的區域——“毒沼區”。那個微弱的、持續的信號源就在那里。
必須去!一個聲音在他心中吶喊。無論是為了尋找可能的幸存者、技術資源,還是……為了對抗即將到來的、來自許秋明的更猛烈的風暴,他都必須找到那個信號的源頭!那可能是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變數!
他轉身,眼神銳利如刀,看向老康:“我需要去‘毒沼區’。幫我準備最好的防護和武器。作為交換,我會盡全力救活小安,并且……幫你們建立更有效的防御和醫療體系。”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老康看著鄒澤銘眼中那熟悉的、如同當年在墜毀飛船里對抗“甲殼屠夫”時的火焰,又看了看病床上呼吸微弱的小安,狠狠一咬牙:“媽的!干了!老子陪你走一趟鬼門關!”
海巖市廢墟深處,排污管道避難所。
白玉瓊完成了最后一行字的輸入。他小心翼翼地保存好微型存儲器,將其用防水布層層包裹,貼身藏好。那本寫滿了《終末之書》的硬皮筆記本,被他無比珍重地合上,放在兄長白術的照片旁。
他拿起生存匕首,走到避難所內壁那個深刻著“箭穿地球”符號的地方。他伸出沾滿墨水污漬的手指,如同進行最后的告別儀式般,輕輕撫摸著那冰冷、粗糙、象征著終末與復仇的刻痕。
收音機早已被砸毀,他對外界發生的一切——方義之死,許秋明上臺——毫不知情,也毫不在意。在他心中,無論是方義還是許秋明,都只是泰坦和聯合國這架遺棄與屠殺機器上的不同零件,本質并無區別。
他所知道的,只有兄長的慘死,凌川大哥的“隕落”(廣播消息),以及腳下這片正在腐爛的、名為地球的墳墓。
終末之時已至。
白玉瓊的眼神平靜得可怕,如同凍結的深潭。他最后看了一眼兄長照片上那雙清澈含笑的眼睛,又看了看墻壁上那冰冷猙獰的復仇圖騰。然后,他毫不猶豫地轉身,背起一個早已準備好的、裝有少量凈水和工具的破舊背包。
他走到避難所出口——一處被巧妙偽裝、通向更深層廢棄管網的鐵柵欄前。他用匕首撬開早已銹蝕的鎖扣,刺鼻的、混雜著更強輻射和劇毒化學物質的腐臭空氣瞬間涌入。
他沒有絲毫猶豫,瘦削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幽靈,敏捷地鉆入了那條通往未知深淵、也通往“毒沼區”核心地帶的管道。他的目標,是位于那片死亡區域邊緣、一座早已廢棄但結構尚存的大型通訊塔殘骸。那里,有他利用廢墟零件拼湊、修復的一臺勉強能用的、大功率信號發射裝置的最后核心部件。那是他發射《終末之書》,向整個太陽系宣告地球死亡、點燃復仇之火的……唯一希望!
管道內,黑暗吞噬了他的身影,只有他手中那個發出微弱白光的簡易照明棒,如同一點倔強的鬼火,在絕望的深淵中,執拗地飄向終末的序曲之地。他孤獨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管道中回蕩,如同為這顆垂死星球敲響的……最后的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