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腐土生息
- 還是地球
- 蘇恪年
- 4492字
- 2025-07-25 10:14:54
海巖市廢墟,“鐵銹天堂”據點。
渾濁的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劣質燃料和傷患痛苦的呻吟混合的刺鼻氣味。這里原本可能是一個巨大的地下儲油罐內部,如今被改造成了簡陋的避難所。罐壁銹跡斑斑,高處開鑿的通風口透下幾縷灰蒙蒙的天光。油罐底部被分割成不同區域:用破爛帆布和廢金屬隔開的“病房”、堆滿各種修復零件和工具的“工坊”、以及一個散發著微弱食物氣味的“公共區”。
鄒澤銘靠在冰冷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罐壁上,赤裸的上半身纏滿了沾著污漬的繃帶,左臂被夾板固定。一個頭發花白、臉上布滿深刻皺紋、但眼神依舊銳利的老者——老康,正小心翼翼地為他換藥。
“小子,命真硬。”老康聲音沙啞,看著鄒澤銘身上縱橫交錯的舊傷新創,尤其是左臂那道深可見骨、邊緣發黑的撕裂傷,嘖嘖稱奇,“那鬼東西的爪子帶毒,還好你處理得快,不然這條胳膊就交代了。加上之前的傷……換個人早爛成渣了。”
繃帶揭開,露出猙獰的傷口。老康用自制的消毒藥水(氣味刺鼻)仔細清洗,藥水刺激得傷口周圍的肌肉微微抽搐。鄒澤銘臉色蒼白,額頭滲出冷汗,卻一聲不吭,只是緊抿著嘴唇,目光掃視著這個簡陋卻井然有序的避難所。
他能看到角落里蜷縮著的、因輻射病而皮膚潰爛的孩子,被一個神情麻木的婦人緊緊摟著;看到幾個瘦骨嶙峋的男人圍著一臺老舊的、依靠手搖和蒸汽混合驅動的凈水裝置費力操作;看到“工坊”里,幾個人正用簡陋的工具修復著損壞的武器和防護服。絕望是這里的底色,但一種頑強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如同石縫里鉆出的野草,支撐著這里的一切。
“你們……怎么活下來的?”鄒澤銘的聲音干澀嘶啞,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傷口。
“怎么活?”老康熟練地涂上一種氣味古怪、顏色墨綠的藥膏,動作麻利地重新包扎,“啃輻射變異的苔蘚,喝過濾了十幾遍還是發黃的水,躲著那些吃人的怪物,還有……搶。”他包扎的動作頓了一下,眼神變得復雜,“搶其他幸存點的東西,或者……搶那些偶爾掉下來的泰坦‘垃圾包’——里面有時候有點吃的,有時候是毒藥,看運氣。”
他包扎好,拍了拍鄒澤銘的肩膀(避開傷口):“你小子能從天上掉下來,還宰了幾只‘甲殼屠夫’,就是本事。在這里,有本事,就有活路。”他指了指不遠處一個用破布簾子隔開的小區域,“那個叫小安的丫頭,發高燒幾天了,用了我們所有的土方子都不見好,眼看不行了。你不是醫生嗎?看看她還有沒有救?救活了,你就是‘鐵銹天堂’的自己人。”
鄒澤銘順著老康的手指看去。布簾縫隙里,一個瘦小的女孩躺在破毯子上,臉頰燒得通紅,呼吸微弱急促。旁邊守著個滿臉淚痕、眼神絕望的年輕女人。
醫者的本能瞬間壓過了傷痛。鄒澤銘深吸一口氣,忍著劇痛站起身:“帶我去看看。”
簡陋的“病床”前。鄒澤銘檢查著小安的狀況:高熱、肺部有啰音、皮膚出現不明紅疹、血液樣本(用簡陋顯微鏡觀察)顯示白細胞異常升高。他眉頭緊鎖。這不僅僅是普通感染或輻射病,更像是一種……未知的、具有傳染性的變種病毒?泰坦傾倒的生化廢料?還是環境劇變催生的新瘟疫?
“我需要干凈的布,熱水,還有……”鄒澤銘快速報出幾種草藥的名字(在安埠潛伏時接觸過本地藥草學),“這些附近能找到嗎?”
老康立刻點頭:“‘鬼針草’和‘鐵線蕨’外面多的是,就是難采。‘石棉花’……只有污染最重的西區廢料坑附近才有,風險太大。”
“我去。”鄒澤銘毫不猶豫。他需要了解環境,更需要證明自己的價值,換取立足之地和……尋找那個信號源的機會。
“你?”老康愕然看著他纏滿繃帶的身體。
“死不了。”鄒澤銘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他看向小安母親絕望中透出的一絲希冀,又仿佛看到了破屋燭光下,白術那雙充滿信任的眼睛。生存……才有復仇的資本。他對自己說。
安埠市,臨時管理委員會駐地(原方義辦公室)。
辦公室內的氛圍與方義時期截然不同。奢華的裝飾被移除,取而代之的是簡潔高效的辦公設備和巨大的戰術全息圖。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種冰冷的秩序感。
許秋明正專注地看著全息圖上關于安埠市各區重建進度的數據流。門被敲響,“信鴿”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加密數據板。
“協調官閣下,會場布置已按您要求完成。隱蔽空間位于講臺下方右側活動擋板后,空間足夠,取用路徑順暢。”信鴿匯報得一絲不茍,“武器也已準備好。”他將數據板遞給許秋明。
全息圖切換,顯示出一把舊型號能量手槍的三維模型。槍身有明顯使用磨損的痕跡,而在握柄下方,一個略顯粗糙、邊緣甚至有些歪斜的“箭穿地球”圖案被清晰地烙印上去。
“很好。”許秋明嘴角勾起滿意的弧度,指尖劃過那個烙印,“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粗糙、憤怒、屬于地下反抗組織的標記。方前市長‘私下收繳’的‘矢地’兇器,很合理。”他關掉全息圖,目光轉向信鴿,“方義那邊?”
“情緒極不穩定。”信鴿回答,“我們的人報告,他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反復擦拭他那把特制配槍。對明天的會議……似乎既抗拒又……隱隱有些期待?可能認為這是挽回局面的機會?”
“期待?”許秋明輕笑一聲,眼神冰冷,“很好。絕望中的期待,更容易轉化為……致命的沖動。”他站起身,走到窗邊,俯瞰著依舊傷痕累累的城市。“演講稿呢?”
信鴿立刻遞上另一份數據板。許秋明快速瀏覽著屏幕上那篇措辭嚴謹、充滿人道關懷與重建決心的演講稿。當看到其中一段關于“清算過往暴行、伸張正義”的文字時,他停了下來。
“在這里,”他用手指點了點那段文字的下方空白處,“加一段。關于……‘盲瞳’。”
信鴿立刻操作數據板,調出那段恢復的錄音文件。
許秋明閉上眼睛,似乎在醞釀情緒。幾秒鐘后,他睜開眼,聲音變得沉痛而充滿力量,如同在法庭上控訴:“……而最令人發指的,是對一位手無寸鐵的思想者——白術先生——的虐殺!并非在戰場,而是在安埠市的街頭!特工用強腐蝕性毒液,近距離噴射他的雙眼!在他因眼球被溶解、在無邊的黑暗和地獄般的劇痛中翻滾哀嚎時,又被無情地推向一輛失控的重型卡車!這種針對眼睛、針對傳播真相的器官、施加的酷刑與虐殺,是人性之恥!是文明之殤!這種暴行,必須被徹底揭露!必須被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他的聲音在辦公室內回蕩,充滿了感染力。信鴿飛快地記錄著。
許秋明停下,恢復平靜:“把這段加進去。措辭可以再修飾一下,但核心細節——毒瞎、推車——必須清晰。語氣要沉痛,要充滿道義的憤怒。另外,”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在演講進行到這段高潮時……同步播放那段‘盲瞳’行動錄音的關鍵片段。音量……要足夠震撼。”
信鴿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明白。技術組會確保無縫銜接,音效達到最佳……震撼效果。”
“嗯。”許秋明點點頭,踱回辦公桌后。“方義的位置安排在會場左側前排,靠近過道的位置。確保他……能清晰地聽到每一個字,感受到每一道目光。”他拿起桌上一份關于安埠市兒童營養不良率的報告,漫不經心地翻看著,“通知醫療組,明天會場配備最高效的急救設備。畢竟……我們的方前市長,最近壓力很大,身體……可能會出點‘意外’。”
“是,閣下。”信鴿躬身,“一切準備就緒。只待……明日開庭。”
許秋明揮揮手。信鴿無聲退下。
辦公室內只剩下許秋明一人。他走到巨大的穿衣鏡前,仔細整理著自己銀灰色的發絲和筆挺的制服領口。鏡中的人,眼神溫和中帶著悲憫,姿態優雅而充滿力量,儼然一位肩負重任、力挽狂瀾的秩序重建者。
他對著鏡子,微微調整著面部表情,練習著那沉痛而正義的語調,每一個字都如同精心打磨的刀刃:
“……這種針對眼睛……針對傳播真相的器官……施加的酷刑與虐殺……”
鏡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完美的弧度。
海巖市廢墟深處,排污管道避難所。
昏暗的燈光下,白玉瓊的臉龐如同石雕。墻壁上那個深刻而猙獰的“箭穿地球”符號,在搖曳的光線下仿佛在無聲地咆哮。他面前的硬皮筆記本攤開著,不再是空白頁,而是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字跡鋒利、急促,如同刻刀刮過紙張。
他在寫一本書。不,是在鑄造一枚投向泰坦星和所有遺棄者心臟的精神炸彈!
《終末之書:地球死亡白皮書》
目錄(草擬):
序章:寂靜的春天預言與冰川的判決書
引用《寂靜的春天》片段(白術珍藏)。
“冰川計劃”核心條款(“自然淘汰”、“方舟容量15%”)原文(來源:鄒澤銘帶來的記憶碎片/矢地舊檔)。
邢宗明簽署文件照片(矢地舊檔)。
第一章:伊甸園的骸骨——泰坦謊言下的地球實況
海巖市、安埠市、東丘市真實影像:輻射云、坍塌建筑、污染水源、變異生物、堆積的尸骸。
泰坦星“地球新聞”虛假畫面截圖對比。
聯合國探測隊內部報告摘要(“地表沉降”、“植被退化”、“異常高溫”)佐證。
民眾絕望錄音片段集錦(來自白玉瓊收音機收集)。
第二章:被遺忘者的悲歌——遺棄者的掙扎與屠戮
“天眼”監控系統分布圖與壓迫實例。
方義“焦土政策”下的饑荒、大規模搜捕、連坐制度記錄。
核心章節:白術之死。
詳細描述“盲瞳”行動過程(時間、地點、手段)。
重點:毒瞎雙眼的化學毒劑分析(推測)、特工行動模式(“剃刀”小隊特征)、渣土車遙控痕跡(推測)。
引用方義命令錄音(“清除優先級:傳播工具(眼/手)”)作為鐵證!
標題:《挖眼者:方義與文明之死》
第三章:箭穿地核——矢地與END的反抗之血
第一部矢地舊檔照片(邢錦天、汜谷凌川、白術)。
鄒澤銘“陰影戰爭”典型案例(電網、水源、東丘港爆炸)。
安埠市巷戰慘烈影像(雙方傷亡)。
核心宣告: END (Earth’s Now Dead)理念闡述。
地球文明已被“冰川計劃”宣告死亡。
現存地球人是被遺棄的“活尸”。
END的使命:發出地球的“終末宣言”,控訴罪行,建立文明的墓碑,點燃最后的復仇之火!
墻上的“箭穿地球”符號照片——終末圖騰。
終章:終末宣言
對泰坦“選民”的控訴:虛偽、貪婪、背叛母星。
對聯合國的控訴:共謀、掩蓋、偽善。
對地球幸存者的號召:銘記仇恨,拒絕遺忘,以END之名抗爭至最后!
宣告:地球已死。此為墓志銘。復仇,方為祭奠!
白玉瓊停下筆,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他拿起旁邊一張鄒澤銘在安埠市留下的、僅有的一張模糊側臉照(矢地舊檔),貼在“第三章”的標題旁。又拿起兄長白術那張笑容明亮的舊照,貼在“第二章”的核心位置。
他看著照片上兄長清澈的眼睛,又看向墻壁上那個象征著終末與復仇的深刻符號。冰冷的淚水無聲地滑過他沾滿污垢的臉頰,但眼神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狂熱與平靜。
他小心地從貼身口袋里取出一個用層層防水布包裹的微型存儲器。這是他在這片廢墟中,用盡手段才找到的、一臺勉強能用的舊式數據掃描儀的核心部件。容量很小,但足夠存儲這本《終末之書》的文本和關鍵低分辨率圖片。
他開始了最后也是最艱巨的工作——將筆記本上的內容,一個字一個字地、一張圖一張圖地,手動輸入和導入到這個微型存儲器中。過程緩慢而枯燥,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傷眼。但他一絲不茍,如同最虔誠的抄經人,在鑄造著投向舊世界的、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武器。
“哥……凌川大哥……”他一邊輸入,一邊無聲地低語,聲音在寂靜的管道中回蕩,“你們的眼睛……不會白瞎。你們的血……不會白流。很快……很快所有人都會聽到……地球的終末宣言!”
避難所外,海巖市廢墟的風嗚咽著穿過扭曲的鋼筋,如同亡魂的慟哭。而在避難所內,一個宣告文明死亡的墓碑,正在仇恨與悲愴的火焰中,被一筆一劃地刻寫完成。白玉瓊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一個執著的、孤獨的守墓人,又像一個即將點燃焚世之火的……終末使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