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的醫院走廊像被凍住的河流，消毒水味在零下五度的空氣里凝結成細小的冰晶。林薇把最后一份出院小結按頁碼排好時，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震得她指尖夾著的回形針“啪嗒”掉在地上。屏幕上跳動的“媽”字旁邊，三個紅色感嘆號像三枚未爆的爆竹，在蒼白的背景里格外刺眼。

“林薇！你當真不回來過年？”母親的聲音裹著風雪從聽筒里灌進來，林薇甚至能想象出她攥著電話的樣子——右手食指會無意識地摳著座機的按鍵，那是父親走后養成的習慣。

窗外的雪粒子正斜斜地抽打玻璃，在窗臺上積起薄薄一層白霜。林薇望著門診樓前稀疏的人影，呵出的白氣在藍色口罩里凝成水珠，順著下巴尖往下滑：“媽，科室排了我的班，初三才能走。急診科的小李家在外地，我讓他先回去了。”

“排班？我看你是故意躲著李醫生！”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聽筒里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被掃到了地上。“他爸媽都來家里了！我燉的排骨從十二點熱到現在，都結油了！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擱？”

林薇的指尖攥得發白，聽診器的金屬頭硌在掌心生疼。系統突然在視野邊緣閃爍，彈出一段模糊的監控錄像——五年前的除夕夜，父親正對著顯微鏡吃盒飯，藍色的實驗服上沾著幾滴油漬。“薇薇第一次獨立值夜班，”他對著鏡頭里的自己念叨，嘴角沾著米粒，“得讓她安心，病人比年夜飯重要。”

“媽，您還記得我剛工作那年除夕嗎？”林薇的聲音發顫，冰冷的墻壁貼著后背，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您燉了雞湯往醫院送，雪下得比現在還大，公交車在半路拋錨，您就踩著雪走了三站地……”

“那能一樣嗎？”母親的聲音突然哽咽了，帶著老式座機特有的電流雜音，“那時候你爸還在！他會跟我說‘女兒是救人去了’！現在就剩咱們娘倆，連頓團圓飯都吃不上……”

走廊盡頭的電梯“叮”地打開，暖黃色的光像塊融化的黃油，潑在結冰的地板上。張莉裹著一身寒氣走出來，駝色大衣上落滿雪粒，看見林薇對著墻角說話，挑了挑眉：“林主任這是跟誰打電話呢？火氣都快把天花板掀了。”

林薇匆匆按斷通話，摘下口罩揉了揉凍紅的鼻尖。冷空氣鉆進喉嚨，帶著鐵銹般的疼：“家里的事。你怎么還沒走？你不是說要去海南陪阿姨嗎？”

“我媽在三亞跳廣場舞呢，不需要我這個電燈泡。”張莉把一個印著臘梅圖案的保溫桶塞給她，桶身傳來溫熱的觸感，“我替你值初三的班。我媽非讓我帶來的醬牛肉，說你爸以前最愛吃她鹵的，不加八角，用陳皮吊的味兒。”

林薇的手指頓在桶蓋上。系統突然彈出父親的飲食偏好記錄，那是用老式打字機敲的，紙頁邊緣已經發脆：“每周三晚餐必吃醬牛肉（需鹵制 6小時以上，不加八角，陳皮需泡三年以上的），備注：‘莉丫頭她媽做的最地道，比醫院食堂的強百倍’。”

“你……”

“我爸以前跟你爸是一個科室的，”張莉用腳尖踢了踢墻角的積雪，雪沫子濺到褲腳上，“我小時候總跟我媽去實驗室找他，你爸總塞給我大白兔奶糖，說‘丫頭嘴甜，將來能當好醫生’。”她頓了頓，睫毛上的雪粒化成水珠，“我媽說，你爸走那天，手里還攥著你的執業證復印件，邊角都捏爛了。”

保溫桶的溫度透過掌心蔓延開來，像杯剛沏好的熱茶。林薇突然想起父親的葬禮上，張莉的母親哭得比誰都兇，用圍裙捂著臉，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株被暴雨打蔫的向日葵。系統不知何時調出一張泛黃的合影，嵌在病歷系統的縫隙里——年輕的父親和張莉父親站在實驗室門口，白大褂的下擺被風吹得鼓起，懷里抱著扎羊角辮的她和啃著糖的張莉，背景里的離心機還在嗡嗡轉，像只勤懇的蜜蜂。

“這個給你。”張莉從包里掏出個黑色 U盤，外殼磨得發亮，“我爸整理老資料時發現的，你爸的講課錄音，關于‘家族性腸息肉病’的。他說你最近在看這類病例。”

除夕夜的值班室格外冷清，中央空調的出風口偶爾發出“咔嗒”聲，像是有人在暗處撥弄旋鈕。林薇把 U盤插進電腦，父親的聲音從老舊錄音筆里傳來，帶著粉筆灰的味道：“這種病有明顯遺傳傾向，患者往往有家族史，但很多人因為怕被歧視，故意隱瞞病史……”系統突然將錄音內容與當前科室病例庫比對，彈出刺眼的紅色警告：“檢測到 3床患者王芳（腹痛待查）的 CT影像存在多發息肉，與其父十年前的病例高度吻合，但患者明確否認家族史。”

林薇立刻調閱王芳的病歷。32歲的女性，反復腹痛兩年，腸鏡報告上寫著“散發性腸息肉（直徑 0.3-0.8cm）”，活檢提示“管狀腺瘤”。但系統在屏幕邊緣標注出息肉的特殊形態：“密集分布于乙狀結腸，呈地毯狀生長，表面充血伴糜爛，符合家族性腺瘤性息肉病（FAP）特征，癌變風險＞80%。”

“患者否認家族史。”林薇盯著病歷上李明的字跡，系統彈出分析圖表：“隱瞞概率 72%，可能與疾病 stigma（病恥感）相關。建議進行‘家庭樹訪談’，重點詢問直系親屬是否有類似癥狀或腸癌病史。”

大年初一清晨，林薇踩著未化的積雪走進病房時，王芳正對著鏡子抹眼淚。病號服的領口敞開著，露出腹部猙獰的手術疤痕——那是半年前做腸息肉切除時留下的。“醫生，我是不是活不成了？”她抓住林薇的手，指甲深深嵌進對方的白大褂，“我兒子才五歲，我不能死啊……”

系統彈出 FAP的治療指南：“建議行全結腸切除術+回腸儲袋肛管吻合術，術后需終身隨訪，但規范治療后 5年生存率可達 90%以上。”林薇點開三維動畫，展示手術方式：“你看，切掉病變的結腸，用回腸做個新的儲袋，不影響正常生活。很多患者術后還能跑馬拉松呢。”

王芳的眼淚掉得更兇了，砸在被單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可我爸就是做了這個手術，最后還是……”

“你爸也有息肉病？”林薇追問，系統實時記錄對話，在屏幕上生成簡易家系圖：“患者首次承認家族史，其父因腸癌去世（享年 48歲），符合 FAP的遺傳模式（常染色體顯性遺傳，子女患病概率 50%）。”

“我怕我兒子也……”王芳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肩膀像秋風里的落葉，“我沒敢告訴他爺爺的病，就怕他有心理陰影。每次帶他去體檢，都偷偷把腸鏡項目劃掉……”

林薇調出 FAP的遺傳圖譜，指著其中的遺傳概率說：“這種病傳給子女的概率是 50%，但早期篩查（腸鏡+基因檢測）能有效預防癌變。你兒子現在五歲，到十歲就該做第一次腸鏡了。”她頓了頓，輕輕擦掉王芳的眼淚，“隱瞞病史不是保護，是把風險藏起來，等它長成更大的麻煩。”

大年初二的風雪小了些，陽光透過云層，在雪地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林薇帶著王芳的基因檢測樣本去實驗室，意外撞見張莉在翻父親的舊檔案。她的頭發用根鉛筆別著，鼻尖凍得通紅，面前攤著一摞泛黃的論文。“我在查 FAP的家系研究。”張莉把最上面的一份推給她，作者欄赫然寫著父親和張莉父親的名字，“你爸早就發現，這種病在咱們市有聚集性，尤其是城西那片老礦區，只是當時條件有限，沒做深入研究。”

系統在論文邊緣標注：“該研究缺失關鍵數據（12個家系的基因樣本），推測與實驗室火災有關（十年前 2月 15日）。”林薇的指尖劃過火災日期，心臟猛地一縮——正是她拿到執業證那天。

“我爸說，那場火是人為的。”張莉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要被中央空調的噪音吞沒，“他在現場發現了不屬于實驗室的汽油殘留物，但當時保衛科說是線路老化，沒人信他。”她從抽屜里拿出個銹跡斑斑的鐵皮盒，里面裝著塊燒焦的布料，“這是他偷偷撿回來的，上面有股汽油味。”

窗外的鞭炮聲突然密集起來，炸開的煙花照亮了兩人震驚的臉。林薇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有些東西不能見光”，突然明白系統的來源或許和這場火災有關——那些消失的基因樣本，說不定就藏在父親留下的硬盤里。

初三傍晚，林薇終于踏上回家的路。出租車駛過護城河時，冰面反射著夕陽的金光，像條融化的金磚。推開家門的瞬間，醬牛肉的香氣裹著中藥味撲面而來——母親正坐在沙發上煎藥，膝蓋上蓋著厚厚的毛毯，旁邊放著個熱水袋，絨布套已經磨出了毛邊。

“你怎么了？”林薇沖過去摸母親的額頭，系統彈出診斷提示：“膝關節退行性病變（骨關節炎），近期 VAS疼痛評分 7分（重度疼痛），推測與準備年夜飯過度勞累有關。”

“老毛病了。”母親把藥汁倒進青花碗里，湯色黑得像墨，“李醫生陪我去看的，開了些膏藥，還說……”

“媽！”林薇按住她的手，藥汁在碗里晃出小小的漩渦，“別再提李醫生了。我知道您著急，但婚姻不是任務，不能隨便對付。”

母親的手僵在半空，藥碗里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眼睛：“我不是逼你結婚，是怕我走了，沒人照顧你這個工作狂！你爸走后，我這膝蓋就越來越差，陰雨天疼得睡不著，真怕哪天突然癱了……”

林薇的喉嚨像被堵住了。她扶母親躺下，按照系統的指導給她按摩膝蓋：“以后每周我都回來，帶您去做理療。張莉她媽認識個老中醫，專治這個，說效果特別好。”

母親的眼淚滴在林薇手背上，滾燙的：“其實……李醫生人不錯，就是太老實。那天他爸媽走后，他留下來幫我修好了廚房漏水的龍頭，還說……還說等你有空了，請咱們去吃烤鴨。”

林薇突然笑了，用指腹擦掉母親的眼淚：“那……等您膝蓋好點，一起吃個飯？就當是朋友聚會，不談別的。”

母親的眼睛亮了，像點燃的煙花，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淚光：“好！好！我這就去把那瓶藏了五年的紅酒找出來，你爸以前總說要等你訂婚時喝……”

年夜飯菜重新端上桌時，林薇給母親夾了塊醬牛肉：“張莉她媽做的，跟您做的一樣好吃，就是陳皮放得少了點。”

“那丫頭……”母親的嘴角翹起來，皺紋里都是笑意，“小時候總偷拿我鹵牛肉，被她爸追著打，就躲到你爸身后，說‘林伯伯救命’。”

窗外的煙花又升起來，在夜空拼出絢爛的圖案。林薇看著母親鬢角的白發，突然覺得，那些曾經以為無法跨越的裂痕，其實都藏著愛的紋路。系統的機械音在腦海里響起，這次卻像父親溫和的叮囑：“家不是講道理的地方，是講愛的地方。”

她拿起手機，給張莉發了條消息：“謝謝你的醬牛肉。關于 FAP的研究，我們年后一起繼續吧。”

回復很快過來：“我媽說，讓你初七帶李醫生來家里吃餃子，她教你們包馬齒莧餡的，新鮮的。”

林薇笑著搖搖頭，把手機揣回兜里。餐桌上的燭火跳動著，映著母女倆的笑臉。她知道，關于父親的秘密，關于系統的來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此刻，能和母親一起吃頓熱乎飯，就是最好的答案。

藥渣在碗底沉淀成奇特的形狀，像幅未完成的地圖。林薇端起酒杯，對著窗外的煙花輕聲說：“爸，我們都挺好的。”

系統在日志里留下最后一行記錄：“宿主已理解‘治愈’的真諦——不僅要治好身體的病，更要縫補心靈的傷。”字跡的末尾，畫著個小小的笑臉，和父親當年在病歷本上畫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