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過棚屋木板的縫隙,投下幾道歪斜的光柱,光柱里浮動著無數細小的塵埃。亞斯在一陣劇烈的眩暈中醒來,感覺整個世界都在眼前輕輕晃動,像是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
這種眩暈感比晉升前的時空錯亂要強烈得多,像是剛從高速旋轉的陀螺上下來,五臟六腑都在跟著錯位。他閉了閉眼,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適應這種新的感知狀態——序列8【間隙行者】對時空的敏感,讓他的感官始終處于一種微妙的“超頻”狀態,周圍事物的移動軌跡在他眼中會拉出淡淡的殘影,連空氣流動的聲音都變得格外清晰。
“醒了?”
米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她正蹲在角落里,用一塊破布擦拭著剛換下來的草藥,陽光照在她枯黃的頭發上,泛出一層干澀的光澤。
亞斯點了點頭,試圖撐起身體,卻發現左臂的疼痛減輕了不少。他低頭看去,潰爛的傷口邊緣雖然依舊泛著灰敗,但滲出的膿液明顯減少了,周圍的皮膚也恢復了些許血色。
這是晉升帶來的短暫好轉?還是米拉悉心照料的結果?
他看向米拉,女孩已經端著一個豁口的陶碗走了過來,碗里盛著熬得發黑的草藥湯,散發著苦澀的氣味。“先把藥喝了,我又去老霍那里換了點新的草藥,他說這個對潰爛有用。”
亞斯接過陶碗,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驅散了些許體內的寒意。他仰頭將苦澀的藥湯一飲而盡,喉嚨里殘留的味道讓他忍不住皺緊了眉頭。
“謝謝。”他低聲道。這段時間,若不是米拉的幫助,他恐怕早就死在某個陰暗的角落了。
米拉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收拾著碗,然后從床底下翻出干凈的布條和一小罐草藥糊糊——那是她用換來的草藥搗碎,混合著溫水調成的。“該換藥了。”
亞斯依言抬起左臂,任由米拉解開纏繞的舊布條。舊布條上沾滿了干涸的血跡和膿液,散發著難聞的氣味,米拉卻像是毫無所覺,動作熟練地將其扔掉,然后拿起一塊沾了溫水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傷口周圍的皮膚。
她的動作很輕,指尖偶爾觸碰到亞斯的皮膚時,會下意識地頓一下,仿佛怕弄疼他。亞斯能感覺到她指尖的粗糙,那是長期干粗活留下的痕跡,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溫度,讓他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些許。
就在米拉的指尖第三次碰到他傷口邊緣的皮膚時,異變毫無征兆地發生了。
亞斯只覺得一股微弱的、帶著暖意的能量從接觸點涌入體內,與他血脈中冰冷的“沙粒”產生了一絲極其短暫的碰撞。他渾身一僵,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到米拉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猛地縮回了手,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怎么了?”亞斯連忙問道,心中升起一絲警惕。
米拉沒有回答,她的眼神有些渙散,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景象,瞳孔微微放大,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剛才指尖觸碰到亞斯皮膚的瞬間,她的腦海里突然炸開了一片混亂的光影——
她“看”到了兩個重疊在一起的影子,就浮現在亞斯的身體上方。
一個影子是她熟悉的,雖然虛弱不堪,卻帶著一種冰冷而堅韌的氣質,正是這段時間她照料的這個男人,阿萊斯特。
而另一個影子,則完全陌生。
那個影子穿著她從未見過的衣服——剪裁奇怪的褲子,緊繃的上衣,腳上是一雙沒有鞋帶的鞋子,看起來干凈又利落,與東區的骯臟格格不入。那個影子的面容很模糊,看不真切,但米拉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眼神中的茫然和……一種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這兩個影子像是被強行塞進了同一個軀殼,彼此重疊,卻又涇渭分明,散發著截然不同的氣息。
這是什么?幻覺嗎?
米拉用力晃了晃腦袋,試圖驅散腦海中的畫面,但那兩個重疊的影子卻異常清晰,仿佛烙印在了她的視網膜上。她再次看向亞斯,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困惑。
她從小就和別人不太一樣。偶爾在觸摸某些舊物,或者靠近某些“特殊”的人時,腦海里會閃過一些模糊的片段——比如一塊舊懷表的前主人哭泣的樣子,或者一個陌生人隱藏在笑容下的悲傷。老人們說這是“通靈”的天賦,但在東區,這種“不一樣”往往意味著麻煩,所以她一直拼命壓抑著這種感覺,從不敢告訴任何人。
可剛才那一瞬間的畫面,清晰得可怕,絕不是以往那種模糊的片段能比的。
他……到底是誰?
米拉的心跳得飛快,手心冒出了冷汗。她看著亞斯蒼白的臉,看著他眼中那揮之不去的疲憊和警惕,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變得無比陌生。
他說話的語氣,偶爾流露出的習慣,甚至是看向窗外時那一瞬間的茫然……現在回想起來,都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就好像……就好像這具身體里,裝著兩個完全不同的靈魂。
“我……我沒事。”米拉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低下頭,避開亞斯的目光,重新拿起布條,試圖繼續包扎,但手指卻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亞斯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異常。女孩的反應太過奇怪,尤其是剛才那聲驚呼,絕不是簡單的害怕傷口。他能感覺到,剛才米拉指尖傳來的那股微弱能量,雖然短暫,卻帶著一種純粹的、與靈性相關的波動——那是一種偏向“溝通”與“感知”的力量。
她也不是普通人?
亞斯心中一動,卻沒有追問。在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在東區。他自己身上的秘密已經夠多了,沒必要去窺探別人的隱私。
但他能感覺到,米拉看他的眼神變了。
雖然女孩努力裝作平靜,包扎的動作也盡量保持穩定,但她時不時飄過來的、帶著探究和困惑的目光,卻瞞不過亞斯被強化的感知。
沉默在狹小的棚屋里蔓延,只有米拉包扎時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
終于,包扎完畢。米拉將用過的布巾和草藥殘渣匆匆收拾好,起身就想往屋外走,像是多待一秒都會窒息。
“米拉。”亞斯突然開口叫住了她。
女孩的身體僵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低著頭,不敢看他:“還有事嗎?”
“剛才……謝謝你。”亞斯斟酌著詞句,“如果有哪里不舒服,告訴我。”
米拉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迅速低下頭,含糊地應了一聲:“我沒事,就是有點悶,出去透透氣。”說完,她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棚屋,將木門“砰”地一聲關上。
亞斯看著緊閉的木門,若有所思。
他能聽到女孩沖出棚屋后,并沒有走遠,只是蹲在屋外的墻角,發出壓抑的、細微的啜泣聲。那哭聲里,有恐懼,有困惑,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
亞斯靠回床上,閉上眼睛,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他知道,米拉大概是察覺到了什么。兩個靈魂在一具身體里的違和感,或許在他自己看來已經掩飾得很好,但在擁有“通靈”天賦的人眼中,可能就像黑夜中的火把一樣顯眼。
這會帶來麻煩嗎?
亞斯不知道。他只希望米拉能保守這個秘密,無論是為了她自己,還是為了他。
……
棚屋外,米拉蹲在墻角,雙手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
剛才那兩個重疊的影子,在她腦海里反復閃現。那個穿著奇異服裝的影子,眼神里的茫然和疏離,讓她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疼。而那個熟悉的、冰冷的影子,又讓她覺得陌生而危險。
他到底是誰?
是那個偶爾會對她露出一絲溫和、會把銅便士偷偷放在她枕邊的阿萊斯特?還是那個藏在他身體里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人?
米拉想起了第一次在暗巷里發現他的情景。當時他渾身是血,昏迷不醒,可當她看到他皺緊的眉頭時,心中那股莫名的熟悉感,難道和那個陌生的影子有關?
無數的疑問在她腦海里盤旋,讓她頭痛欲裂。她用力搖了搖頭,想把這些紛亂的念頭甩出去,卻怎么也做不到。
她開始仔細回想這段時間相處的點點滴滴。
他吃東西的時候,會下意識地用一種奇怪的姿勢握刀;他看到她用燧石取火時,眼神里會閃過一絲困惑,仿佛從未見過;他偶爾會對著窗外發呆,嘴里冒出一些她聽不懂的詞語……
以前她只當是他受了傷,精神不太穩定,可現在想來,那些細節都指向一個可怕的可能。
米拉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看向棚屋的木門。陽光照在她臉上,那雙原本就很明亮的眼睛,此刻閃爍著一種混合了恐懼、好奇和決心的光芒。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也不知道這個秘密會帶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就這么逃開。
無論是為了弄清楚那兩個影子的真相,還是為了報答他偶爾流露出的善意,她都必須留下來,必須弄明白。
米拉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棚屋的木門,重新走了進去。
亞斯依舊靠在床上,閉目養神。聽到動靜,他緩緩睜開眼,看向門口的米拉。
女孩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眼神卻比剛才堅定了許多。她沒有再避開他的目光,雖然依舊帶著困惑,卻多了一絲坦然。
“我……我去煮點粥。”米拉低聲說,然后轉身走向角落里那個小小的、用三塊石頭搭起來的灶臺,動作雖然還有些僵硬,卻不再像剛才那樣慌亂。
亞斯看著她的背影,沒有說話。
他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米拉的困惑像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籠罩在兩人之間,雖然誰都沒有捅破,卻都心知肚明。
而這層窗戶紙背后,隱藏的是危險,還是轉機?他不知道。
陽光依舊透過木板縫隙照進來,塵埃在光柱里飛舞。棚屋內,沉默再次降臨,但這一次的沉默里,卻多了一絲微妙的張力,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米拉一邊往鍋里加水,一邊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床上的亞斯,腦海里反復回放著那兩個重疊的靈魂虛影。她知道,從今天起,她必須更加仔細地觀察他,觀察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哥哥”。
她的通靈天賦被這一次意外徹底喚醒,而這個秘密,或許將把她卷入一場遠超想象的風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