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袋里那點被壓縮餅干勉強壓下去的虛空感,重新化作冰冷的絞索,死死勒緊。陳嶼靠在廉價出租屋冰冷的鐵門背后,濕透的外套緊貼著皮膚,散發出陰冷的潮氣。雨聲還在外面持續,敲打著殘破的雨棚,發出單調而令人煩躁的噼啪聲。剛才街角那對情侶依偎在傾斜傘下的畫面,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反復燙在他的視覺殘留區,灼痛神經。
他粗暴地脫下濕透的外套,隨手扔在角落里已經堆起一小灘積水的水泥地上。濕冷的布料撞擊地面,發出沉悶的響聲。寒意透過單薄的T恤侵入骨髓,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饑餓感混合著深入骨髓的疲憊,像鉛塊一樣墜著他的四肢百骸。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那張搖搖晃晃的破木桌,拉開抽屜——里面空空如也,除了幾張零散的、沾著油污的紙幣和幾枚硬幣。最后一點壓縮餅干已經消耗殆盡。
他煩躁地合上抽屜,目光落在墻角那個癟下去的帆布包上。那里或許還有一點零錢?他走過去,粗暴地拉開拉鏈,手指在里面胡亂翻找。除了幾件同樣散發著霉味的舊衣服,一無所獲。就在他準備放棄時,指尖觸到了一個堅硬、冰涼的、帶著棱角的物體。
是那只舊手機。
屏幕早已布滿蛛網般的裂痕,邊緣的塑料外殼也磨損得厲害。他把它掏了出來,冰冷的金屬和玻璃觸感讓他混沌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瞬。他習慣性地按下側邊的電源鍵。
屏幕頑強地亮了起來。
刺眼的背光透過蛛網裂痕,灼痛了他的眼睛。但更刺痛他的,是屏幕亮起后自動顯現的那張壁紙——那張他以為早已刪除、埋葬在畢業季混亂中的照片。
圖書館那排高大的書架前,午后的陽光透過高窗灑下明亮的光柱。他穿著當時還算光鮮的黑色T恤,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臉上掛著他自己都陌生的、帶著點刻意陽光的笑容。而他身旁,緊緊挨著他的少女,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淺灰色薄毛衣,扎著有些松散的麻花辮。她微微側著臉,看著他,臉頰上暈著淡淡的粉色,唇角上揚,露出一個小小的、帶著點羞澀卻無比真誠的笑容——那顆潔白的小虎牙,俏皮地抵在下唇上,在陽光下閃爍著純凈溫暖的光芒。她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盛滿了細碎的光點和毫不掩飾的、純粹的歡喜。
照片有點模糊,構圖也歪斜,顯然是匆忙拍下的。但照片里的人,那份毫不設防的依賴和喜悅,透過布滿裂痕的屏幕,狠狠地刺穿了陳嶼瞳孔。
遇見他那天,圖書館有光。筆記本扉頁上那句藍色的字跡,毫無預兆地、冰冷地錘在他的意識上。
“操!”一聲低啞的咒罵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他像是被那笑容和那行字燙到了一樣,猛地將手機反扣在冰冷的桌面!屏幕撞擊硬木,發出沉悶的響聲,屏幕瞬間暗了下去,連同那張被蛛網覆蓋的、刺痛雙眼的影像。
胸腔劇烈起伏,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暴戾在血管里橫沖直撞。他猛地轉身,像一頭困獸,在這狹小得如同牢籠的空間里踱步。幾步走到窗前,又猛地折返。冰冷的鐵皮屋頂就在頭頂,隔絕了外面灰暗的天空,也像一個巨大的罩子,將他死死困在他的罪與罰之中。
就在這時——
咚!咚!咚!咚!
頭頂上的鐵皮屋頂,毫無預兆地響了起來!不是雨點敲打的細碎聲,而是沉重、密集、如同無數擂鼓同時敲響的鈍響!那聲音巨大得超出常理,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屋頂奔跑踐踏!整個狹小的空間都在隨之震動,空氣被這狂暴的聲浪擠壓、撕裂,發出尖銳的嗡鳴!
陳嶼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瞳孔驟然收縮!
這聲音……不是雨!是……泥石流!是山體滑坡!是鋪天蓋地的毀滅之聲!
鐵皮屋頂在震動中呻吟、扭曲,發出不堪重負的金屬摩擦聲,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股無形的力量撕裂、壓垮!灰塵簌簌地從屋頂縫隙和墻角抖落。空氣里彌漫開一股濃重的、令人窒息的土腥味,混合著暴雨的氣息,鉆入鼻腔,喚醒骨髓深處的恐慌。
這不是現實!是幻覺?還是記憶的回溯?
陳嶼的身體僵直得像一塊冰,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單薄T恤。他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那不斷震動、發出巨大擂鼓聲的鐵皮屋頂,眼神渙散,失去了焦距。
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旋轉。
冰冷的鐵皮屋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是另一個空間。同樣狹窄,同樣充滿了絕望的氣息。光線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盞應急燈發出慘綠幽微的光芒,無力地切割著濃稠的黑暗。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混雜著濃重的酒精味、汗臭味、嘔吐物的酸腐味,還有一種……冰冷的、濕透的鐵銹味。
震耳欲聾的音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外面呼嘯的狂風和如同末日般的、密集到令人心臟停跳的暴雨砸落聲!嘩啦啦——!噼里啪啦——!像是無數冰雹和石塊瘋狂地敲打著建筑的外殼。還有另一種更沉悶、更恐怖的聲音,如同大地深處的怪獸在咆哮,混在密集的雨聲中隆隆逼近——是山體在松動!是巨石在翻滾!
“再……再來一杯!”一個含糊不清、帶著濃重醉意的聲音在耳邊炸響,伴隨著沉重的拍桌聲。
陳嶼猛地甩了甩頭,眼前的景象稍微清晰了一些。是那個暴雨災難夜的前夕。KTV隔壁一個更小、更隱蔽的包間里。煙霧繚繞,嗆得人睜不開眼。桌上地上橫七豎八倒著空啤酒瓶和白酒瓶,煙灰缸里堆滿了煙屁股。周浩歪倒在沙發上,滿臉通紅,領口大敞,一手還抓著一個空酒瓶揮舞著。另外兩個男生也醉醺醺地癱在角落里,眼神迷離。
陳嶼自己也癱在油膩的沙發里,頭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眼前的景象都在搖晃重影。外面的雨聲、風聲、那沉悶的隆隆聲,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傳來,遙遠而不真切。只偶爾一聲炸雷,才讓他驚跳一下。
“喝……喝不動了……”陳嶼感覺自己的舌頭都麻痹了,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試圖推開周浩又遞過來的一杯渾濁的液體。
“操!嶼哥!你這……這就不行了?”周浩湊過來,噴著濃烈的酒氣和煙臭味,大著舌頭,眼睛里閃爍著醉醺醺的、不懷好意的光,“這才……哪到哪啊!夜……夜還長著呢!”他搖晃著站起身,腳步虛浮,差點一頭栽倒,又被旁邊一個同樣醉醺醺的男生扶住。
“就是!嶼哥!難得……聚聚!”另一個男生也跟著起哄,拿起骰盅嘩啦啦地搖,“光喝……喝酒沒意思!玩……玩點刺激的!”
周浩站穩腳跟,嘿嘿地笑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桌上狼藉的杯盤,最后落到角落一個空了的白酒瓶上。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一把抓起那個瓶子,重重地頓在桌子中央,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玩……玩這個!”周浩指著瓶子,臉上帶著一種掌控局勢的、醉醺醺的得意,“瓶……瓶口指到誰,誰他媽就得……聽我的!大冒險!敢不敢?”
旋轉的酒瓶……模糊的視線……震耳欲聾的雨聲和悶雷……還有……心臟深處那越來越強烈的不安……
陳嶼想拒絕,想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充滿了墮落氣息的地方。但他的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腦子一團漿糊。周浩那張醉醺醺的、帶著惡意慫恿的臉在眼前晃動。
“玩……玩就玩!怕……怕你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著,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麻木。
周浩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嘿嘿笑著,猛地一撥瓶口——
瓶子在油膩的玻璃桌面上飛快地旋轉起來,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瓶口劃出一道模糊的軌跡,在昏暗的燈光下,像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
陳嶼的呼吸停滯了,醉眼朦朧地死死盯著那旋轉的瓶口。瓶口旋轉的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終,帶著一種宿命般的、令人窒息的精準——猛地停下。尖銳的瓶口,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不偏不倚,直直地……指向了陳嶼!
“哈!嶼哥!是……是你!”周浩爆發出勝利般的大笑,重重地拍在陳嶼肩膀上,差點把他拍倒,“大冒險!大冒險!!”
包間里響起一片醉醺醺的哄笑聲和催促聲。“嶼哥!認栽吧!”“快!罰酒三杯?還是……嘿嘿嘿……”“來個刺激的!”
周浩湊得更近,帶著酒氣的聲音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陳嶼的耳膜,每一個字都充滿了惡劣的慫恿和惡意的快感:“嶼哥……給你那個……那個土妞女朋友……打電話!”周浩的聲音刻意壓低,卻帶著穿透一切的惡意。“讓她……讓她現在!冒著這操蛋的大雨!給你……”他頓了頓,故意拉長了語調,看著陳嶼茫然的表情,咧嘴獰笑:“給你送碗熱粥來!就說你他媽……胃疼得要死了!”“嘿嘿……看她來不來?敢不敢來?”
轟——!!!
頭頂鐵皮屋頂那如同擂鼓般狂暴的震動轟鳴,猛地穿透了混亂的記憶畫面!
陳嶼全身劇烈一震,眼前KTV包間醉醺醺的人影、旋轉的酒瓶、周浩那張扭曲獰笑的臉……如同被重錘擊碎的玻璃,瞬間爆裂成億萬碎片!
所有的聲音——醉醺醺的叫囂、震耳的音樂、周浩的慫恿——瞬間被另一種聲音徹底吞噬、覆蓋!
那是……泥石流!是山體咆哮!是巨石滾落!是房屋骨架在碾壓下發出的、令人肝膽俱裂的恐怖斷裂聲!是混在暴雨中,凄厲到撕碎靈魂的、無數人絕望的尖叫!
黑暗中,一個清晰無比的、帶著哭腔和巨大驚恐的女孩呼喊聲,穿透了所有轟鳴,像冰冷的錐子狠狠鑿進他的耳膜:
“陳嶼——!!!”
“不——!!!”
陳嶼發出一聲非人的嘶吼,猛地從噩夢中驚醒!身體像觸電般彈坐起來!
冰冷的汗珠如同小溪般順著額角、鬢角瘋狂淌下,瞬間浸透了單薄的T恤。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嗬嗬的響聲,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刮過灼痛的喉嚨。
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冰冷的鐵皮屋頂就在頭頂,沉默地籠罩著他。外面,只有單調的、細碎的雨點敲打聲。
死寂。只有他粗重驚恐的喘息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
是夢……是幻覺……
沉重的、冰冷粘稠的疲憊感和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癱軟地靠在冰冷潮濕的墻壁上,試圖平復那顆快要跳出喉嚨的心臟。
就在這時,他那雙布滿血絲、瞳孔還未完全散焦的眼睛,下意識地、茫然地掃過桌面——
那個被他反扣在桌上的舊手機,屏幕縫隙里,竟然頑強地再次透出了一絲微弱的亮光!
壁紙!那張該死的壁紙!那張布滿裂痕的屏幕背后,那張被他刻意遺忘、埋葬的照片!
一股無法抑制的、混雜著恐懼、憤怒和極度自我厭憎的狂暴情緒,如同火山般在他體內轟然爆發!那亮光,那照片,像是對他此刻狼狽和罪孽最無情的嘲諷!
“啊——”陳嶼發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吼,猛地從床上撲向桌子!他抓起那個冰冷的、帶著裂痕的手機,像抓住一條致命的毒蛇!沒有絲毫猶豫,用盡全身殘留的力氣,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瘋狂,狠狠地將它摔向對面那面冰冷粗糙的水泥墻!
砰——!!!咔嚓!!!
一聲沉悶的撞擊混合著玻璃和塑料徹底碎裂的刺耳爆響,在死寂的房間里炸開!
手機的碎片四處飛濺。碎裂的屏幕徹底熄滅,如同被掐滅的最后一點微光。殘破的尸體無力地滾落到墻角,躺在一小堆玻璃和塑料的碎屑中,徹底死寂。
陳嶼撐著桌面,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大幅度起伏,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在冰冷的桌面上。他看著墻角那堆破碎的殘骸,眼中沒有絲毫破壞后的快感,只有一片更深的、如同黑洞般的死寂和茫然。
鐵皮屋頂上,細碎的雨點依舊在敲打著,發出單調的、永無止境的聲響。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