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價奶茶店的暖黃燈光和甜膩香氣被厚重的玻璃門隔絕在另一個世界。陳嶼依舊縮在狹窄的雨檐下，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不斷滴落，浸濕了后頸的衣領(lǐng)，寒意像細(xì)小的毒蛇，順著脊柱一路蜿蜒向下。那把破損的舊傘支在地上，傘骨斷裂的尖銳處滴著渾濁的水珠，在他腳邊積了一小灘污漬。

胃部的痙攣再次猛烈襲來，混合著剛才干嘔未盡的酸澀和鐵銹味，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食物的氣味似乎已經(jīng)從記憶中徹底消散，只剩下一種粘稠的、令人作嘔的空洞感。巷子里灌進(jìn)來的風(fēng)更冷了，帶著雨水和腐爛垃圾的濕腥氣。

他不想再待在這里。不想再看到任何一把傘，傾斜的、完整的、或是像他手中這樣破碎的。他只想離開這條該死的巷子，離開這場該死的雨，離開這些不斷從記憶泥沼里翻涌上來的、腐爛的碎片。

他猛地抓起那柄濕淋淋的殘破舊傘，像丟棄一件令人厭惡的垃圾，粗暴地塞回濕透的外套口袋深處。冰冷的傘柄貼著他的肋骨，硌得生疼。他不再猶豫，低著頭，頂著越來越密的雨線，沖出了這條狹小的避風(fēng)港，重新投身于冰冷濕滑的街道。

這次，他沒有走向巷口的面館，而是拐向了另一個方向。那邊有個小超市，或許可以買個面包，或者更簡單的，一包最便宜的壓縮餅干。只要能塞進(jìn)這該死的、不停抽搐的胃里。

雨水模糊了視線，街道上的行人稀疏了不少。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積水的路面上走著，每一步都濺起冰冷的水花。就在他快要靠近那個閃爍著紅綠色霓虹招牌的小超市時，一陣混合著油脂、劣質(zhì)調(diào)料和蒸騰水汽的濃郁氣味，霸道地穿透雨幕，鉆進(jìn)他的鼻腔。

是食堂的味道。廉價、量大、油膩。大學(xué)食堂。

陳嶼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

那氣味像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攫住了他的胃袋，帶來一陣更劇烈的翻攪。但比生理反應(yīng)更強(qiáng)烈的，是隨之洶涌而來的、帶著消毒水味和油煙氣味的記憶畫面。那畫面如此清晰，如此刺眼，瞬間覆蓋了眼前濕漉漉的街道，將他拖拽回一個同樣充斥著這種氣味的地方。

記憶的閘門被這股熟悉而令人作嘔的氣味徹底沖垮。是大學(xué)第三食堂。午餐高峰時段。巨大的空間里人聲鼎沸，空氣悶熱得像一個巨大的蒸籠。頭頂?shù)娜展鉄艄馨l(fā)出慘白的光，照亮了排成長龍的隊(duì)伍，照亮了油膩膩的塑料桌椅，照亮了窗口后戴著白帽、面無表情打菜的阿姨揮舞的勺子。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復(fù)雜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油炸食品的焦糊香膩，大鍋燉菜的濃重醬氣，米飯蒸騰的水汽，消毒水殘留的刺鼻，還有幾千個年輕軀體散發(fā)出的汗味和體味……種種氣息混雜發(fā)酵，形成一種獨(dú)特的、屬于廉價食堂的渾濁氛圍。

陳嶼和周浩端著剛打好的餐盤，在密密麻麻的人頭和桌椅間艱難地穿梭，尋找著座位。周浩的盤子里堆得冒尖——炸雞排金黃酥脆，紅燒排骨醬色誘人，外加一大勺油亮的肉末粉絲。陳嶼的餐盤上也頗為豐盛：糖醋里脊紅亮，清炒西蘭花碧綠，還有一大碗熬得濃稠的番茄蛋花湯。

“操，這么多人！跟搶錢似的！”周浩抱怨著，伸長脖子四處張望，“那邊！靠窗那張桌子好像快吃完了！”

陳嶼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靠窗的一張小方桌旁，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米色薄外套的熟悉身影正獨(dú)自坐著吃飯。是林晚。她面前只放著一個孤零零的飯盒，里面盛著分量很少的白米飯，上面蓋著一層薄薄的、顏色寡淡的炒土豆絲。她吃得很快，低著頭，幾乎把臉埋進(jìn)飯盒里，只露出一個烏黑的發(fā)頂和一截纖細(xì)的后頸。

“走走走，就那兒了！”周浩眼睛一亮，端著盤子就擠了過去，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了林晚對面的空位上。陳嶼皺了皺眉，但也沒說什么，跟著坐到了周浩旁邊。

塑料椅子腿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噪音。林晚被驚動，猛地抬起頭。看到是陳嶼和周浩，她眼中瞬間掠過一絲顯而易見的慌亂和無措，扒飯的動作一下子僵住了，握著筷子的手指也微微收緊。

“喲，林晚？一個人吃飯呢？”周浩大大咧咧地把堆滿肉的餐盤往桌上一放，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的目光毫不掩飾地掃過林晚飯盒里那點(diǎn)可憐的土豆絲和白飯，嘴角勾起一個玩味的弧度，“就吃這個？這么省錢？”

林晚的臉頰迅速飛起兩團(tuán)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根。她飛快地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窘迫，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嗯，還好。”

陳嶼沒吭聲，只是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裹著濃郁醬汁的糖醋里脊。醬汁的甜膩氣味混雜著食堂里濃重的油煙味，讓他忽然覺得有點(diǎn)反胃。他抬眼，正好看到林晚快速地扒拉了兩口飯，想把那點(diǎn)土豆絲盡快吃完，好離開這個令她坐立難安的位置。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食堂制服、圍著油膩圍裙的胖阿姨端著一個小盆從他們桌邊走過。盆里是剛出鍋的、醬色濃郁、肥瘦相間的紅燒肉，冒著騰騰的熱氣，濃郁的肉香霸道地壓過了食堂里所有的氣味。油亮的肉塊在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哎！紅燒肉好了！最后幾份！誰要？”胖阿姨吆喝著。

周浩立刻舉手：“阿姨這兒！這兒！”他把自己那個還剩大半飯的餐盤往前一推，“給我來一份！要大份的！”

胖阿姨應(yīng)了一聲，熟練地用大勺子舀起滿滿一勺顫巍巍、油汪汪的紅燒肉，嘩啦一聲扣進(jìn)周浩餐盤里所剩無幾的白飯上。深紅的醬汁迅速浸染了米飯，肥厚的肉塊堆成了小山。

“好嘞！八塊！”胖阿姨收了錢，又看了一眼旁邊的陳嶼，“小伙子，你要不要？最后一份了！”

陳嶼的目光從那份油亮的紅燒肉上移開，下意識地掃過對面林晚的飯盒。那薄薄的一層土豆絲已經(jīng)快吃完了，露出底下慘淡的白飯。她低著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咀嚼得很慢，動作僵硬而局促。那雙握著廉價塑料筷子的手，手指修長，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⑽⒎喊住?

就在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手上的瞬間，陳嶼注意到，她的右手食指靠近虎口的位置，似乎有一塊顏色略深的、小小的補(bǔ)丁。很不起眼，但在她蒼白的手背上格外突兀。

胖阿姨還在等著。陳嶼鬼使神差地開口：“嗯，來一份吧。”他付了錢。

又一勺顫巍巍、油光發(fā)亮的紅燒肉扣進(jìn)了陳嶼原本就很豐盛的餐盤里。濃郁的肉香混合著醬料的咸甜氣息，瞬間充斥了鼻腔。

周浩已經(jīng)開始大快朵頤，吃得滿嘴流油：“唔！爽！這肉燉得爛乎！”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陳嶼，“快吃啊！”

陳嶼卻沒動筷子。他看著自己餐盤里堆成小山、醬汁橫流的肉類菜肴，又看了看對面林晚面前那點(diǎn)可憐的、只剩下幾根土豆絲和一點(diǎn)白飯的飯盒。一種奇怪的、混雜著優(yōu)越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煩躁情緒涌了上來。也許是周浩剛才那句“這么省錢”的嘲弄還在耳邊，也許是她那副謹(jǐn)小慎微、像受驚兔子般的模樣讓他覺得有些礙眼。

他拿起自己盤子上那把干凈的不銹鋼勺子，毫不猶豫地從那堆油亮的紅燒肉小山里，狠狠地舀了一大勺——至少五六塊肥瘦相間的肉塊，裹著濃稠的醬汁。他甚至故意舀起了一塊幾乎全是肥膩脂肪的部分。

“喂。”陳嶼的聲音不大，帶著一種刻意的、居高臨下的隨意，像是在招呼一條路邊的狗。他隔著桌子，把那勺油滋滋的紅燒肉，直接杵到了林晚那個幾乎空了的飯盒上方。

醬汁滴落下來，在她飯盒里僅存的一點(diǎn)白米飯上留下深色的污漬。

林晚的身體猛地一震，像被什么東西燙到一樣。她倏地抬起頭，眼睛睜得很大，清澈的眸子里寫滿了錯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猝不及防的羞辱。她看著那勺幾乎懟到她鼻尖前的、散發(fā)著濃烈肉腥氣的紅燒肉，看著那醬汁滴落在她僅剩的食物上，臉色瞬間由紅轉(zhuǎn)白。

“看你瘦的，吃這么點(diǎn)。”陳嶼的語氣很平淡，甚至帶著點(diǎn)虛偽的“關(guān)心”，但眼神里卻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種近乎施舍的姿態(tài)。他晃了晃勺子，“喏，給你加個菜。”

周圍的嘈雜聲似乎在這一刻消失了。旁邊幾桌有學(xué)生投來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林晚的臉色煞白。她看著那勺肉，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蒼白的直線。她捧著飯盒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黄喟住Ｄ菈K小小的、貼在右手食指虎口處的深色補(bǔ)丁，此刻在陳嶼的視線里異常清晰。那補(bǔ)丁的針腳很細(xì)密，但布料的顏色和質(zhì)地與手套本身有著微妙的差異，像是被反復(fù)縫補(bǔ)過幾次。

她像是被那勺肉和那目光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巨大的難堪和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視線，像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針扎在背上。她把那只帶著補(bǔ)丁的手，死死地藏到了桌子下面，用另一只手緊緊握住那只顫抖的手。

“不…不用了…”她的聲音抖得厲害，細(xì)微得像蚊子哼哼，帶著濃重的鼻音，幾乎要被食堂的嘈雜完全吞沒。

“裝什么清高？”陳嶼嗤笑一聲。

那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淬了鹽的刀子，精準(zhǔn)地、殘忍地捅進(jìn)了林晚的心臟深處。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不耐煩。

他看著她瞬間慘白如紙的臉，看著她眼底迅速積聚的、泫然欲泣的水光，看著她死死藏在桌下、帶著補(bǔ)丁的那只手，心中那股莫名的煩躁似乎找到了宣泄口。他手腕一翻——

嘩啦！

那一大勺油光發(fā)亮、肥膩誘人的紅燒肉，連同濃稠粘膩的醬汁，被他像傾倒垃圾一樣，毫不猶豫地、全部潑在了林晚那個還沒來得及合上的、近乎空了的飯盒里！

油膩的肉塊砸在薄薄的土豆絲和慘白的米飯上，深紅色的醬汁迅速污染了一切，糊滿了飯盒內(nèi)部。刺鼻的肉腥氣和醬料的咸甜味瞬間炸開，異常濃烈，帶著壓倒性的、令人作嘔的力量。

林晚的身體劇烈地?fù)u晃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重錘擊中。她猛地低下頭，長長的黑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像寒風(fēng)中一片瀕臨破碎的樹葉。她緊緊攥著飯盒邊緣的手指，因?yàn)檫^度用力而骨節(jié)凸起，青筋畢現(xiàn)。那片小小的、深色的補(bǔ)丁，在她蒼白的皮膚上，像一個無法愈合的、沉默的傷口。

周浩在旁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意味不明的嗤笑，繼續(xù)埋頭啃他的雞排。

陳嶼面無表情地收回手，拿起紙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濺到指尖的油星。他將目光投向食堂油膩骯臟的窗戶，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撣掉了一粒灰塵。胃里那股翻騰的感覺似乎平復(fù)了一些，一種怪異的、帶著殘酷意味的掌控感，短暫地填補(bǔ)了那份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