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碎裂的爆響余韻在狹小的空間里久久回蕩,伴隨著玻璃碎片滾落墻角的細微聲響,最終徹底沉寂。陳嶼撐著冰冷的桌面,劇烈起伏的胸腔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喘息都撕裂著灼痛的喉嚨。汗水順著緊繃的下頜線滴落,砸在布滿灰塵的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墻角那堆電子殘骸躺在玻璃碎屑中,屏幕碎片折射著窗外透進來的、灰蒙蒙的微弱天光,像一地冰冷的、死去的星辰。
結束了。那張臉,那雙眼睛,那顆虎牙……都被他親手砸碎了。連同圖書館的光一起。
一股沉重的、帶著腥甜的疲憊感涌了上來,取代了剛才暴戾的瘋狂。他感到一種近乎虛脫的麻木,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氣。他緩緩松開撐著桌面的手,踉蹌著后退兩步,頹然跌坐在冰冷的床沿。
目光空洞地掃過狼藉的地面——濕透的外套像塊破布般蜷縮在角落積水中,廉價塑料桌腿旁散落著壓縮餅干的包裝碎屑,還有墻角那堆刺眼的手機殘骸。一切都散發著頹敗和絕望的氣息,如同他此刻的內心。胃袋再次發出空洞的鳴叫,但饑餓感被更深的疲憊淹沒。他只想躺下去,沉入無夢的黑暗,忘掉一切。
就在這時,他的眼角余光瞥見放在床沿的那件濕外套。鼓囊囊的口袋輪廓,提醒著他從儲物間帶出來的另外兩樣東西——那把冰涼的銅鑰匙,和那本牛皮紙封面、扉頁寫著“遇見他那天,圖書館有光”的筆記本。
那行藍色的字跡,像一根無形的細線,猛地勒緊了他試圖沉淪的意識。
他像被燙到一樣移開視線,猛地向后仰倒,將自己重重摔在冰冷僵硬的床板上。薄薄的褥子根本無法隔絕水泥床板的寒氣,冰冷的觸感瞬間穿透布料,侵入脊椎。他拉過那床同樣散發著霉味、硬邦邦的薄被,胡亂地蒙在頭上,試圖隔絕光線,隔絕記憶,隔絕這令人窒息的現實。
黑暗降臨。蒙在頭上的被子隔絕了外界微弱的光源,也隔絕了大部分聲音。只有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撞擊著鼓膜。
然而,絕對的黑暗并未帶來安寧。
他緊閉雙眼,試圖放空思緒。但眼前并非純粹的黑暗,而是浮現出無數跳躍的、雜亂的光斑和色塊。這些光影扭曲變幻,漸漸勾勒出清晰的輪廓——慘白刺眼的閃光燈,旋轉跳躍的彩色射燈,無數張模糊晃動、帶著酒意和亢奮的臉……
嘈雜的聲音也如同潮水般涌入被隔絕的聽覺:震耳欲聾的電子舞曲鼓點,混著劣質音箱的失真嘯叫……酒杯猛烈碰撞的清脆爆響……哄笑聲、尖叫聲、嘶吼聲交織成的巨大聲浪……還有……一個模糊卻異常清晰的哭泣聲?遙遠而微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身體似乎也重新感受到了當時的滯重和麻痹感——酒精在血管里奔流帶來的灼熱與麻木,尼古丁嗆入肺葉的辛辣刺痛,宿醉后頭痛欲裂的鈍痛……
他蜷縮在被子底下,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冰冷的床板仿佛變成了KTV包間里油膩膩的皮沙發,那股混雜著煙酒、汗臭和廉價香水的渾濁氣味似乎又縈繞在鼻端。
躲不開。根本躲不開。
那些被他親手埋葬的碎片,正瘋狂地、變本加厲地從記憶的墳冢里爬出來,伸出冰冷黏膩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腳踝,將他拖向更深的泥潭。那本筆記本就像一個邪惡的詛咒,僅僅只是將它帶在身邊,就足以喚醒所有腐爛的過往。
就在這意識模糊、半夢半醒的痛苦掙扎中,眼前的混亂光影和嘈雜聲音猛地定格、聚焦!
慘白!刺眼!令人瞬間致盲的強光!
緊接著,是一連串密集的、如同小型爆炸般的“咔嚓!咔嚓!咔嚓!”聲!
是閃光燈!無數道刺眼的、慘白的光束如同冰冷的閃電,無情地劈開迷亂的黑暗,瞬間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陳嶼的身體在被子底下猛地一僵,像是被強光灼傷。記憶的碎片被這刺目的白光徹底焊接成型——
場景固定在畢業典禮結束后不久,學校正門前那片修剪整齊、此刻卻擠滿了喧囂人影的大草坪上。天空是虛偽的湛藍,陽光燦爛得晃眼。巨大的紅色橫幅高懸,寫著熱烈的畢業祝詞。穿著各式學士服、頭戴方帽的畢業生們像一群躁動的彩色小鳥,呼朋引伴,興奮地尋找著最佳合影位置。笑聲、喊聲、相機的快門聲此起彼伏,空氣里彌漫著離別的感傷、青春的躁動和對未來的迷茫,混合著青草被踩踏后散發的清冽氣息。
陳嶼穿著租來的、不太合身的黑色學士服,領口系得有些緊,勒得他不太舒服。他臉上掛著慣常的、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笑容,正被周浩和另外幾個男生簇擁著,站在草坪中央一個稍微高起的臺階上。周圍擠滿了等待合影的同窗。
“來來來!三班男生集體照!先來一張!”班長端著單反相機,大聲指揮著,“都精神點!茄子!”
刺目的閃光燈再次炸開,晃得人眼前發白。陳嶼下意識地瞇了瞇眼,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他揉了揉被強光刺激得發酸的眼角,目光掠過攢動的人頭,落在了人群外圍。
林晚獨自站在不遠處一棵枝葉繁茂的梧桐樹下。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呼朋引伴,顯得有些孤單。身上的學士服明顯偏大,松松垮垮地掛在纖瘦的肩膀上,袖子長得蓋過了半個手背,下擺也幾乎拖到地面。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卡片相機,小小的,塑料外殼有些磨損。她沒有湊到熱鬧的人群中去,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穿過人群的縫隙,專注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牢牢地鎖定在陳嶼身上。
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在她身上灑下斑駁晃動的光點。她微仰著頭,看著臺階上被眾人簇擁、意氣風發的陳嶼,清澈的眼眸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純粹的仰慕和歡喜,仿佛他是這片嘈雜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她的臉頰因為陽光曬得微微發紅,唇角輕輕上揚著,像是在醞釀一個小小的微笑。
那目光太過專注,太過明亮,像帶著溫度,隔著喧鬧的人群,準確無誤地落在了陳嶼身上。他捕捉到了她的視線。
一絲莫名的煩躁悄然爬上陳嶼的心頭。這黏糊糊的目光,這不合時宜的孤單身影……尤其是在周浩他們面前。他不動聲色地蹙了下眉。
“哎!陳嶼!你女朋友找你合照呢!”旁邊一個男生笑嘻嘻地捅了捅他,朝著林晚的方向努了努嘴。周浩也順著目光看過去,嘴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吹了聲口哨:“喲!嶼哥,趕緊的啊!別讓人家等急了!”
那語氣里的促狹和調侃,像細小的針扎過來。陳嶼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看著樹下那個穿著寬大學士服、顯得有些笨拙和格格不入的身影,看著她眼中那份純粹的期待,只覺得無比礙眼。
他擠出人群,大步走到林晚面前,動作帶著明顯的不耐煩。陽光刺眼,梧桐葉的影子在他臉上晃動。
“拍快點。”他語氣生硬,沒有一絲溫度,像是在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任務,甚至沒有正眼看她。
林晚眼中的光亮似乎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亮了起來,帶著小心翼翼的雀躍。“嗯!”她用力地點點頭,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她抬起手臂,努力將那個小小的卡片相機舉高,鏡頭對準兩人。
“靠近點!陳嶼你站那么遠干嘛?”林晚小聲提醒著,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陳嶼面無表情地向她挪動了一小步,身體依舊僵硬地繃直,刻意保持著距離感。
林晚踮起腳尖,努力調整著角度,想讓兩人都框進小小的取景框里。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跳躍,在她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明暗的光影。她微微歪著頭,看著鏡頭,唇角終于漾開一個真正開心的、帶著點羞澀的笑容——那顆小小的虎牙俏皮地露了出來。就在她按下快門的瞬間——
咔嚓!刺目的白光再次爆開!
強烈的閃光燈近距離直射下,陳嶼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眉頭緊鎖,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煩躁和不悅。而林晚的笑容則在強光下顯得有些僵硬,眼睛也因為閃光而微微瞇起。
“好了!”林晚放下相機,聲音帶著小小的歡喜,“你看看!”她獻寶似的將相機小小的液晶屏遞到陳嶼眼前。
屏幕上,是一張構圖略顯歪斜、背景模糊的照片。陳嶼閉著眼,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嘴角下撇,表情是十足十的嫌棄和不耐煩,在畢業袍襯托下顯得格外陰郁。而旁邊的林晚,笑容雖然燦爛,卻因為強光和角度問題,顯得有些傻氣,眼睛瞇著,露出的虎牙在強光下白得刺眼,臉頰被曬得通紅,寬大的學士服襯得她更加瘦小,甚至有點滑稽。
“這他媽什么鬼表情?”陳嶼只看了一眼,一股邪火就猛地躥了上來!這照片簡直把他拍得像個暴躁的神經病!尤其是旁邊她那個傻乎乎的笑容,更是形成強烈的對比,充滿了諷刺!
“丑死了!”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里充滿了厭惡,“刪掉!馬上給我刪掉!”他粗暴地一把搶過林晚手中的相機,手指帶著怒氣,噼里啪啦地按著刪除鍵!
“不要!”林晚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搶,卻被陳嶼粗暴地推開!她踉蹌了一下,呆呆地看著陳嶼的手指在相機背面的按鍵上瘋狂操作。屏幕閃爍了一下,那張光線刺眼、表情古怪的合照瞬間消失,只留下一片冰冷的、單調的藍色背景。
看著照片消失,陳嶼心中的煩躁似乎才平息了一點。他將那個廉價的塑料相機像丟垃圾一樣扔回林晚懷里,語氣冰冷地甩下一句:“以后別他媽拍這種丑照!”然后,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遠處那群正在嬉笑打鬧的男生,仿佛急于逃離什么令人嫌惡的東西。
林晚站在原地,懷里抱著那個冰冷的相機。陽光依舊燦爛,梧桐葉沙沙作響。她低著頭,看著相機屏幕上那片空蕩蕩的藍,剛才還布滿歡喜的臉頰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一片慘白。貝齒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留下一道深深的、蒼白的印痕。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中即將折斷的蝶翼,拼命壓抑著眼底迅速積聚的、沉重的濕意。寬大的學士服下,她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著,像一片承受著狂風暴雨、卻無處可逃的葉子。
她默默地將那個小小的相機,緊緊地、緊緊地貼在了劇烈起伏的心口上。仿佛那里是唯一能保留住一點溫度的地方。她的指尖冰涼,隔著塑料外殼,用力地、反復地摩挲著那個小小的鏡頭,像是在擦拭一個極其珍貴的、卻已被摔碎的夢。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陳嶼和其他人的哄笑聲隱約傳來時,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眼底還殘余著破碎的水光,但那雙清澈的眸子深處,卻燃起一種近乎偏執的微弱火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然后動作極其迅速地、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隱蔽,用手指在那個簡陋的相機側面摸索著,用力按下了某個微小的按鈕。
相機發出極其微弱、幾乎被周圍喧囂完全淹沒的“滴”的一聲輕響。
屏幕上,那片單調的藍色背景里,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符號飛快地閃爍了一下——那是一朵小小的、抽象的云。
蒙在頭上的薄被被猛地掀開!陳嶼如同窒息般彈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額頭上全是冷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剛才的夢境……不,是記憶……如此清晰!那張被閃光燈毀掉的照片,自己那副嫌惡至極的嘴臉,林晚瞬間慘白的臉頰和她死死抱住相機的動作……還有……最后那個刻意的、隱秘的按鍵動作?
那個微小的云朵符號?
一個冰冷的、帶著巨大沖擊力的疑問,如同驚雷般在他混亂的腦海深處炸開:
那張被他親手刪除、以為早已灰飛煙滅的“丑照”……難道根本沒有消失?它去了哪里?云端?那個該死的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