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的木門被風撞得吱呀作響,像極了瀕死者的喉鳴。
扶蘇在一片刺骨的寒意中睜開眼時,首先聞到的是霉味混著血腥氣。他想抬手揉眼,卻發現胳膊沉得像灌了鉛,脖頸處傳來火燒火燎的疼,仿佛有無數根針在皮肉里鉆。
“水……”他啞著嗓子出聲,才驚覺自己的聲音已經變了——不再是貴公子溫潤清朗的語調,而是像被砂紙磨過的破鑼,嘶啞得嚇人。
黑暗里傳來窸窣聲,隨即一盞油燈被點亮,昏黃的光線下,陳默那張布滿胡茬的臉湊了過來,眼里先是驚,再是喜,最后化作滾燙的淚:“公子!您醒了!”
扶蘇眨了眨眼,遲鈍地打量著四周。這是間廢棄的驛館偏房,墻角結著蛛網,地上堆著枯草,唯一像樣的東西是他躺著的木板床,鋪著一層薄薄的氈子。他記得自己吞下“龜息散”后,渾身肌肉開始抽搐,視線里最后映出的是蒙恬通紅的眼睛,和那句“公子活下來,哪怕做條狗,也要咬碎咸陽”。
“多久了?”他艱難地轉動脖頸,每動一下,喉嚨里就像涌上鐵銹味。
“三天整。”陳默遞過一個水囊,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按蒙將軍的吩咐,我們繞了三天山路,剛到隴關附近。那些驗尸的狗東西,昨天已經掉頭回咸陽復命了。”
扶蘇接過水囊,手指觸到冰涼的皮囊,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他喝了兩口溫水,干涸的喉嚨舒服了些,卻更清晰地感覺到脖頸處的灼痛。“鏡子。”他說。
陳默愣了一下,從行囊里翻出一面銅鑒。鏡面被磨得有些模糊,但足夠映出人影。
扶蘇接過銅鑒,舉到眼前時,指尖猛地一顫。
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起皮,眼窩深陷,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像兩口積了灰的古井。最刺眼的是脖頸處——一道暗紅色的疤痕從下頜延伸到鎖骨,邊緣翻卷著,像一條丑陋的蜈蚣。那是“龜息散”的副作用,藥勁發作時會灼燒血脈,留下永不消退的印記。
這不是扶蘇。
那個穿錦袍、佩玉玨,在咸陽宮讀《詩經》的貴公子,那個在朝堂上敢與父皇爭辯的長子,已經死在上郡的中軍帳里了。死在那道偽造的詔書前,死在漫天風雪里。
“我不是扶蘇了。”
他聽見自己說,聲音嘶啞得像是從別人喉嚨里擠出來的。這句話落地的瞬間,心里某個堅硬的東西忽然碎了,不是痛,而是一種奇異的解脫,像壓了二十多年的巨石終于被搬開。
陳默遞過來一套粗麻布的短打,布料粗糙得能磨破皮膚:“從今日起,您是流民趙夷。”
“趙夷……”扶蘇默念著這個名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滾了下來。滾燙的淚滴落在脖頸的疤痕上,激起一陣刺痛,讓他更加清醒——這不是夢,他真的成了一個無名無姓的流民。
“公子……”陳默想勸,卻不知該說什么。他跟著扶蘇多年,見慣了公子的溫文爾雅,見慣了公子的憂國憂民,卻從未見過他這般……破碎的模樣。
“別叫我公子了。”扶蘇抹了把臉,將銅鑒遞給陳默,語氣平靜了些,“以后,叫我趙大哥。”
他接過那套粗布衣,笨拙地往身上套。錦袍穿了二十多年,乍一換上這種硬邦邦的麻布,渾身都不自在。袖子太短,露著半截手腕;褲腳太肥,走路都打絆。
“這衣服……”他皺眉。
“流民都穿這樣。”陳默解釋道,“越破爛,越不顯眼。咱們現在要去驪山方向,那里到處是刑徒和流民,穿得太好,反而會被盤查。”
扶蘇點點頭,不再說話。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往外看。
驛館外是條黃土路,被車輪碾出深深的轍痕。幾個扛著鋤頭的農夫從路邊走過,穿著和他身上一樣的粗布衣,臉膛黝黑,腳步蹣跚。遠處的田埂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正追著一只野兔跑,笑聲清脆,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苦。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人間。
在咸陽宮時,他看到的是大臣們的峨冠博帶,是宮人們的謹小慎微,是父皇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俯瞰著萬里江山。他讀《詩經》里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讀《尚書》里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卻從未真正見過,這些“民”,是如何活著的。
“我們為什么要去驪山?”他轉過身問陳默。
“蒙將軍的意思,驪山是秦廷的耳目盲區。”陳默壓低聲音,“那里聚集了幾十萬刑徒和流民,龍蛇混雜,最容易藏身。而且……老將軍說,那里或許能找到機會。”
“機會?”扶蘇挑眉。
“反秦的機會。”陳默的聲音壓得更低,眼里卻閃著光,“天下人早就恨透了秦的苛政,只是缺一個帶頭的。公子您……趙大哥您若能在驪山站穩腳跟,聯絡那些受苦人,將來……”
“將來怎樣?”扶蘇打斷他,語氣里帶著一絲嘲諷,“帶著一群刑徒,拿著鋤頭去打咸陽?”
陳默被問得啞口無言,臉漲得通紅:“我……我知道這很難,但總比坐以待斃強!蒙將軍說了,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希望?”扶蘇走到墻角,看著地上一堆枯草,忽然抬腳狠狠碾了下去,“在這亂世里,流民的命比草賤,你告訴我什么是希望?”
他想起上郡的那些士兵,想起被秦吏打死的老者,想起咸陽宮里那些冰冷的面孔。他曾經以為,只要自己做個仁君,就能改變這一切。可現在他明白了,秦的病根,不在胡亥,不在趙高,而在那套視人命如草芥的法度里,在父皇用鐵腕鑄就的帝國根基里。
陳默看著他赤紅的眼睛,忽然“撲通”一聲跪下:“趙大哥!老將軍把您托付給我,不是讓您自暴自棄的!阿若姑娘的死,蒙將軍的冤屈,難道您都忘了嗎?”
“阿若……”這個名字像一把尖刀,狠狠刺進扶蘇的心臟。
他猛地想起那個在破廟里給她草藥的孤女,想起她遞過來的半塊窩頭,想起她被秦吏拖走時,回頭望他的眼神——有驚惶,有不舍,還有一絲……期待。
她期待他能救她。
可他呢?他被陳默死死按住,像個懦夫一樣,眼睜睜看著她被拖走,最后聽到的消息是,她在獄中“病死”了。
病死?在秦的牢里,哪有那么多“病死”?不過是被折磨死,被遺忘死,像路邊的石子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
還有蒙恬。那個一生忠君報國的老將軍,被囚禁在陽周,日夜忍受屈辱。他想起蒙恬逼他吞下“龜息散”時說的話:“公子死,秦家徹底完了;公子活,哪怕做條狗,也要咬碎咸陽!”
他不能死。
他不僅要活,還要活得像條狼,像條毒蛇,鉆進秦的心臟里,把那些蛀蟲一點點撕咬干凈!
扶蘇的呼吸越來越粗重,手死死攥成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滲出血珠。脖頸的疤痕在灼熱中隱隱作痛,仿佛在提醒他——你已經不是扶蘇了,你是趙夷,是從地獄爬回來復仇的惡鬼!
“起來。”他對陳默說,聲音依舊嘶啞,卻多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陳默一愣,連忙爬起來。
“去備些干糧和水。”扶蘇走到床邊,拿起那把陳默藏在床板下的短刀,刀身狹窄,卻很鋒利,“我們現在就去驪山。”
陳默眼睛一亮:“趙大哥,您想通了?”
“我不是想通了,是想明白了。”扶蘇用布將短刀纏在小腿上,動作生疏卻堅定,“要咬碎咸陽,光靠恨不夠,得先學會像螻蟻一樣活著。”
他走到銅鏡前,最后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蒼白的臉,嘶啞的聲,丑陋的疤,還有那雙不再清澈、卻燃燒著火焰的眼睛。
很好,這才是趙夷該有的樣子。
陳默很快備好了行囊,一個破舊的麻布袋子,裝著幾塊干硬的麥餅,一小袋水,還有些療傷的草藥。
“走吧。”扶蘇背起行囊,率先走出驛館。
門外的風還在刮,卷著細小的雪粒,打在臉上生疼。驛館外的土路上,一隊穿著囚服的刑徒正被秦兵驅趕著往前走,鐐銬聲在空曠的原野上格外刺耳。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走得慢了些,秦兵揚鞭就抽了過去,罵道:“老東西,磨磨蹭蹭地想死?”
老者慘叫一聲,摔倒在地,嘴里喃喃著:“我兒子……我兒子在驪山……我要去看他……”
秦兵不耐煩地踹了他一腳:“看個屁!到了驪山,你們父子倆正好在一塊兒填溝壑!”
刑徒們低著頭,沒人敢說話,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和鐐銬聲,像一首絕望的哀樂。
扶蘇站在路邊,看著這一幕,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陳默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道:“別看了,快走,小心被秦兵盯上。”
扶蘇沒有動,他看著那些麻木的刑徒,看著那個倒在地上的老者,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在《商君書》里讀到的話:“民弱國強,民強國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
父皇和商君,就是這樣弱民的嗎?用鞭子,用鐐銬,用死亡,把百姓的骨頭一根根敲碎,讓他們像狗一樣活著?
他曾經反對過“焚書坑儒”,覺得太過殘暴。現在才知道,比起敲碎百姓的骨頭,燒掉幾本書,殺掉幾個儒生,根本算不了什么。
“趙大哥?”陳默有些急了,秦兵已經注意到他們了,正往這邊看。
扶蘇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的翻涌,低下頭,學著流民的樣子,佝僂著背,沿著路邊的溝壑往前走。
經過那隊刑徒時,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汗臭和血腥味。那個摔倒的老者還在地上掙扎,秦兵正揚起鞭子,準備再抽下去。
扶蘇的腳步頓了頓。
陳默立刻按住他的胳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別管!您現在出去,就是送死!”
扶蘇看著秦兵手中的鞭子,又看了看老者那雙絕望的眼睛,想起了阿若。
那天在破廟里,阿若遞給他草藥時說:“秦兵兇,活著不容易,得自己疼自己。”
可如果連自己都不疼惜自己,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如果連別人的苦難都視而不見,那復仇又有什么意義?
他不是扶蘇了,但他也不能變成一個冷血的惡鬼。
扶蘇忽然彎下腰,假裝系鞋帶,手悄悄摸向小腿上的短刀。
陳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剛要再勸,卻見扶蘇忽然朝著秦兵的方向“哎喲”一聲,摔倒在地。
“媽的,哪來的流民,擋路!”秦兵被嚇了一跳,罵罵咧咧地走過來,抬腳就要踹他。
就在這時,扶蘇猛地從地上滾了過去,抱住秦兵的腿,大喊:“官爺!行行好!我弟弟快餓死了,能不能給口吃的?”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活脫脫一個餓瘋了的流民。
秦兵被他抱住腿,一時沒站穩,罵道:“滾開!老子哪有吃的給你!”
趁著秦兵注意力被吸引的功夫,陳默悄悄繞到老者身邊,飛快地將一塊麥餅塞到老者手里,又在他耳邊低聲說:“快起來走,別回頭。”
老者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連忙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跟上前面的刑徒隊伍。
秦兵好不容易甩開扶蘇,氣呼呼地罵:“滾!再擋路,老子一刀劈了你!”
扶蘇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臉上沾滿泥土,對著秦兵連連作揖:“謝官爺!謝官爺!”
秦兵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回到隊伍前,催促著刑徒往前走,根本沒發現少了個老者。
扶蘇看著刑徒隊伍漸漸遠去,才直起腰,拍了拍身上的土。剛才在地上滾了一圈,粗布衣磨破了個洞,胳膊也被石子硌得生疼,但他心里卻有種奇異的暢快。
陳默走到他身邊,低聲道:“趙大哥,您剛才太冒險了。”
“冒險?”扶蘇笑了笑,笑容里帶著一絲痞氣,是他從那些流民身上學來的,“比起上郡的假死,這算什么?”
他望著刑徒隊伍消失的方向,那里的鐐銬聲已經聽不見了,但他仿佛還能看到那些佝僂的背影,聽到那些壓抑的嘆息。
“走吧,去驪山。”他轉過身,繼續沿著溝壑往前走。
這一次,他的腳步比剛才更穩了。
陳默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趙夷”,雖然沒了公子的溫潤,卻多了一種他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這種力量,比單純的恨意更可怕,也更……讓人安心。
風還在刮,但扶蘇覺得,沒那么冷了。
他知道,去驪山的路會很難走,會遇到更多的秦兵,更多的苦難,甚至可能像阿若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在某個角落。
但他不怕。
因為他不再是那個被困在“公子”身份里的扶蘇了。他是趙夷,是隴上的孤魂,是從地獄爬回來的復仇者,也是一個……還愿意給陌生人遞一塊麥餅的活人。
他的路,才剛剛開始。
而遠處的驪山方向,煙霧繚繞,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正等著他這只螻蟻,鉆進去,攪動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