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上郡軍營的中軍帳就飄起了白幡。
陳默攥著拳頭站在帳外的雪地里,指縫間滲出血絲。帳內彌漫著濃重的艾草味,那是蒙恬特意讓人燒的,用來掩蓋“龜息散”殘留的異香,也用來扮演“為公子驅邪”的戲碼。他聽見蒙恬壓抑的咳嗽聲,還有幾個老軍醫奉命“驗尸”時故作驚駭的低呼——一切都按計劃進行,可他后背的冷汗還是浸透了鐵甲。
“陳隊率,”一個裹著厚袍的親兵小跑過來,聲音發顫,“使者那邊……好像起疑了。”
陳默猛地回頭,玄色披風在風雪中甩出一道凌厲的弧線。他認得這親兵,是蒙恬從咸陽帶出來的舊部,名叫趙平,平日最是沉穩,此刻卻臉色慘白,嘴唇凍得青紫。
“說清楚。”陳默的聲音比帳外的寒風還冷。
“方才我去偏帳送炭火,聽見那為首的使者跟副手嘀咕……說‘扶蘇死得太痛快’,還說要親自來‘瞻仰遺容’。”趙平的牙齒打顫,“那副手說‘蒙恬就在帳外,恐生事端’,使者罵了句‘老東西護不住自己,還想護死人?’……”
話沒說完,陳默已經提著刀沖了出去。趙平想攔,卻被他甩在身后——他知道陳默要做什么,可看著那道決絕的背影,喉嚨像被凍住的河,一個字也喊不出來。
中軍帳的門簾被陳默一把掀開,暖氣流裹挾著艾草味涌出來,與外面的風雪撞在一起,凝成一片白霧。蒙恬正站在扶蘇的“尸榻”邊,手里捏著一塊染血的帛布——那是他們提前準備好的“遺詔”,上面只有三個字:“守好國”。
“將軍,”陳默的聲音帶著冰碴子,“使者要來看尸。”
蒙恬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隨即轉過身,臉上已經堆起恰到好處的悲戚與怒火:“放肆!公子尸骨未寒,他們也配?”
“他們懷疑了。”陳默盯著蒙恬的眼睛,“方才趙平聽見的,恐怕不是全部。”
蒙恬沉默了。燭火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映出那雙經歷過無數沙場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驚濤駭浪。他比誰都清楚,趙高派來的人絕不會輕易相信扶蘇會死,這些人精于構陷,最擅長從蛛絲馬跡里扒出罪名——若是讓他們靠近“尸身”,只需一根銀針探脈,或是一把匕首挑開衣襟看頸后的灼痕(龜息散的副作用),所有的偽裝都會像薄冰一樣碎裂。
帳外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使者尖細的喊叫:“蒙恬!你敢攔我?陛下有旨,要驗明扶蘇真身,免得有人偷梁換柱!”
蒙恬猛地將那塊染血帛布塞進陳默手里,聲音壓得極低:“帶三十親兵,從西側密道走。記住,棺木要用鉛封,車軸裹棉絮,出了上郡地界就換民夫的車。”他頓了頓,從腰間解下一枚虎形令牌,“過陽周時,找守將周勃,他欠我一條命。”
陳默接過令牌,指尖觸到蒙恬掌心的老繭,那是握了一輩子刀的手,此刻卻在微微發顫。他屈膝要跪,被蒙恬一把拽住:“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將軍……”
“我死不了。”蒙恬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老夫還要活著看公子回來,親手斬了趙高那閹賊的狗頭。”
陳默咬碎了牙,轉身掀起床榻下的暗板。密道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三十名親兵早已披掛整齊,每人手里都握著上了弦的弩箭。最中間停著一口薄皮棺木,是陳默下午讓人加急打造的,外面刷著黑漆,看著寒酸,內里卻鋪著三層羊皮——那是怕車顛簸傷了假死的扶蘇。
“抬棺!”陳默低喝一聲,率先鉆進密道。
親兵們兩人一組,用粗壯的麻繩將棺木捆在肩上,腳步輕得像貓。密道狹窄,只能容一人側身通過,頭頂的泥土不時落下碎塊,砸在鐵甲上叮當作響。陳默走在最前面,手里的火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映在潮濕的墻壁上,像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
剛走出密道出口(位于軍營西側的廢棄馬廄),就聽見帳那邊傳來轟然巨響,夾雜著兵器碰撞的脆響。陳默回頭望了一眼,中軍帳的方向火光沖天——那是他安排的人點燃了帳幔,為的是吸引注意力,也為了讓“扶蘇自焚明志”的戲碼更逼真。
“快!”他低吼一聲,眼眶紅得像要滴血。
三十人抬著棺木,悄無聲息地融入夜色。雪越下越大,掩蓋了他們的腳印,也掩蓋了身后軍營里的廝殺聲。陳默知道,蒙恬是故意鬧大動靜,為的就是給他們爭取時間——那老將軍此刻,怕是正用血肉之軀,擋著那些如狼似虎的使者。
出了軍營三里地,陳默讓人停下,將棺木裝上一輛早已備好的喪車。車是普通的牛車,車夫是個臉上帶疤的老兵,是蒙恬在滅楚時救下的孤兒,名叫石頭。
“陳隊率,”石頭勒住牛繩,聲音發緊,“前面路口有黑影。”
陳默瞇眼望去,雪地里果然站著十幾個黑影,手里的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心里咯噔一下——這些人不是軍營的裝束,更像是江湖上的死士。
“是趙高的人。”陳默壓低聲音,從腰間摸出一把短匕,“你們繼續走,我去引開他們。”
“不行!”一個絡腮胡親兵甕聲甕氣地說,“將軍說了,要保公子萬無一失。”
陳默剛要斥罵,那些黑影已經動了。他們像鬼魅一樣沖過來,速度快得驚人,嘴里還發出嗚嗚的低吼,聽著讓人頭皮發麻。
“列陣!”陳默當機立斷。
三十名親兵迅速圍成一個圈,將喪車護在中間,弩箭齊刷刷地對準黑影。陳默算過距離,三十步,正好是秦弩的有效射程。
“放!”
三十支弩箭破空而去,帶著尖銳的呼嘯。雪地里頓時響起幾聲慘叫,沖在最前面的幾個黑影應聲倒地,鮮血在雪地上洇開,像一朵朵詭異的紅梅。
可剩下的黑影卻絲毫不怕,踩著同伴的尸體繼續往前沖。陳默這才看清,他們的眼睛都是紅的,像是被藥物控制了。
“是‘血蠱士’!”石頭突然喊道,聲音里帶著恐懼,“我在楚國見過,中了蠱的人不怕疼,力大無窮!”
陳默心里一沉。他聽說過這種死士,是百越之地的邪術,沒想到趙高為了斬草除根,連這種陰損招數都用上了。
“換刀!”他扔掉弩箭,拔出腰間的環首刀,刀身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護住棺木,一步不許退!”
親兵們紛紛棄了弩,拔出長刀。血蠱士已經沖到近前,他們的指甲又黑又長,撲上來就往人脖子上咬。一個親兵反應慢了些,被咬住了咽喉,瞬間倒在地上,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漏氣聲。
“殺!”陳默怒吼一聲,刀光一閃,劈斷了一個血蠱士的胳膊。可那家伙居然毫無反應,剩下的一只手依舊抓向陳默的臉。
陳默側身躲過,反手一刀捅進他的心口。血蠱士的動作頓了頓,卻還是張開嘴朝他咬來,嘴里噴出的腥臭味讓人作嘔。
“砍掉他們的頭!”陳默大喊,他發現這些怪物雖然不怕疼,但頭斷了總會死。
親兵們立刻改變戰術,刀刀劈向脖頸。一時間,雪地里人頭翻滾,血流成河。可血蠱士像是殺不完一樣,倒下一批又沖上來一批。陳默的胳膊被劃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血順著刀柄往下流,染紅了腳下的雪。
“隊率!東南角快守不住了!”絡腮胡親兵大喊,他的左臂已經被生生扯斷,正用右手死死抱住一個血蠱士的腰。
陳默眼角余光瞥見,兩個血蠱士已經撲到了喪車邊,正要用指甲去摳棺木的縫隙。他目眥欲裂,猛地撲過去,一刀砍掉一個的頭,另一個回身抓他,他順勢一矮,刀從下往上挑,剖開了那怪物的肚子。
“還有多少人?”陳默喘著粗氣問。
絡腮胡看了一眼,聲音發顫:“只剩……只剩十五個了。”
陳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們已經殺了二十多個血蠱士,可后面還有十幾個在逼近。再這樣耗下去,別說護著棺木出去,他們所有人都得死在這兒。
他猛地看向棺木,心里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
“石頭!”他大喊一聲,“車軸里的炸藥還有多少?”
石頭一愣:“還有三捆……隊率,你要干什么?”那是他們準備遇到實在逃不掉時,用來和敵人同歸于盡的。
“你帶五個人,護著棺木往南走,去陽周找周勃。”陳默的聲音異常平靜,“剩下的人,跟我往北跑,把這些怪物引開。”
“不行!”絡腮胡急了,“要走一起走!”
“閉嘴!”陳默厲聲呵斥,“公子的命比我們都重要!你們要是想讓將軍的心血白費,就繼續跟我犟!”
他走到絡腮胡面前,將蒙恬給的虎形令牌塞進他手里:“告訴周勃,這是將軍的令,讓他務必護公子周全。”
絡腮胡看著令牌,又看看陳默,突然“噗通”一聲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隊率保重!”
“快走!”陳默推了他一把,轉身對剩下的九個親兵說,“跟我來!”
他提著刀,朝著北邊的密林沖去,故意發出響亮的腳步聲。果然,剩下的血蠱士立刻被吸引,嘶吼著追了上去。
石頭和絡腮胡帶著五人,迅速將棺木抬上另一輛早就藏在樹后的馬車(那是他們準備的備用車),石頭甩了一鞭子,馬兒吃痛,朝著南邊疾馳而去。絡腮胡回頭望了一眼,陳默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密林里,只聽見里面傳來兵器碰撞的脆響和血蠱士的嘶吼。
“駕!”他咬著牙,狠狠給了自己一鞭子,逼自己轉過頭,“別回頭,為了公子,為了隊率,我們必須活下去!”
馬車在雪地里顛簸前行,車輪碾過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絡腮胡緊緊握著那枚虎形令牌,令牌上的虎眼在月光下仿佛活了過來,正冷冷地盯著他。
不知走了多久,天邊泛起魚肚白。石頭突然勒住馬:“前面……有火光。”
絡腮胡抬頭望去,只見前方路口站著一隊秦兵,大約有五十人,為首的是個穿著黑色官服的中年人,手里舉著一盞氣死風燈,燈光下,他的臉溝壑縱橫,眼神銳利如鷹。
“是廷尉府的人!”石頭的聲音發顫,廷尉府掌管刑獄,這些人比血蠱士更難纏,他們手里有陛下的“驗尸令”,可以隨時開棺驗尸。
絡腮胡的心沉了下去。他們剛擺脫血蠱士,又遇到了更麻煩的角色。看來趙高早就布好了天羅地網,勢必要確認扶蘇的死。
“怎么辦?”一個親兵聲音發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刀。
絡腮胡按住他的手,低聲道:“別沖動。他們沒見過公子的真容,未必能認出棺木里的人……先看看情況。”
他整理了一下沾滿血污的衣服,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些,朝著那隊秦兵走去:“官爺,深夜攔路,不知有何貴干?”
為首的廷尉府官吏上下打量著他,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他的臉:“我們是奉陛下旨意,查驗扶蘇尸身的。聽說他自焚了?尸體在哪?”
絡腮胡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沖著棺木來的。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回官爺,公子……公子的尸身已經燒得不成樣子,蒙將軍說,就按軍禮葬在附近了。”
“葬了?”官吏冷笑一聲,“陛下有旨,要親眼驗看,你說葬了就葬了?我看是有人偷梁換柱,把人藏起來了吧?”
他揮了揮手:“給我搜!他們的馬車看起來不輕,說不定就藏在里面!”
秦兵們立刻圍了上來,手里的刀鞘敲打著車廂,發出沉悶的響聲。
絡腮胡的手心全是汗。他知道,一旦被他們打開棺木,就算扶蘇是假死,也會被折騰死。更何況,棺木里的人是公子,是他們要用命護住的人。
“官爺,這不好吧?”他擋在馬車前,強笑道,“公子剛去,就這么折騰他的尸身,怕是……”
“滾開!”官吏不耐煩地一腳踹在他胸口,絡腮胡踉蹌著后退幾步,一口血差點噴出來。
秦兵們已經掀開了馬車上的布,露出了那口黑漆棺木。
“打開!”官吏厲聲喝道。
兩個秦兵拿出撬棍,就要往棺縫里插。
就在這時,絡腮胡突然像瘋了一樣撲過去,抱住官吏的腿,大喊:“不能開!誰也不能開這口棺!”
官吏猝不及防,被他撲倒在地,氣得哇哇大叫:“反了!反了!給我殺了他!”
幾個秦兵立刻舉刀朝絡腮胡砍去。絡腮胡沒有躲,他看著棺木的方向,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笑容,那笑容里有解脫,也有釋然。
“公子……保重……”
刀光落下,血濺當場。
石頭和剩下的四個親兵都紅了眼,拔刀就要沖上去,卻被秦兵們團團圍住。
官吏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惡狠狠地盯著棺木:“給我打開!我倒要看看,這里面藏的是扶蘇的尸身,還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撬棍已經插進了棺縫,只要再用力一撬,棺蓋就要開了。
石頭閉上了眼,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南邊傳來,伴隨著一個洪亮的聲音:“住手!誰在動蒙將軍的人?”
官吏愣了一下,回頭望去。只見一隊騎兵疾馳而來,為首的是個身材魁梧的將軍,穿著玄色鎧甲,手里握著一柄長戟,正是陽周守將周勃。
“周將軍?”官吏臉色變了變,“你怎么來了?”
周勃勒住馬,目光掃過地上的尸體和被圍住的石頭等人,最后落在那口棺木上,眼神一沉:“本將接到通報,說有人在陽周地界上劫殺蒙將軍的部屬,特來看看。”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提高,“你是廷尉府的人?敢在我的地盤上動蒙將軍的人,是誰給你的膽子?”
官吏被他的氣勢嚇住,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是奉了趙大人的令,來查驗扶蘇的尸身……”
“扶蘇的尸身?”周勃冷笑一聲,“蒙將軍已經上書陛下,說公子自焚明志,尸骨無存。你拿著趙高的令就敢來質疑蒙將軍?我看你是活膩了!”
他揮了揮手:“把這些人給我拿下!敢冒充廷尉府的人,定是匈奴的細作!”
周勃的親兵們立刻拔刀上前。那些秦兵哪里是對手,瞬間就被繳了械,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
官吏慌了:“周勃!你敢抗旨?我要去告訴陛下!”
周勃翻身下馬,走到他面前,突然抬手給了他一記耳光,打得他原地轉了三圈。
“陛下在甘泉宮養病,什么時候輪到趙高指手畫腳了?”周勃的聲音像冰錐一樣刺人,“你回去告訴趙高,上郡的事,有我周勃在,輪不到他一個閹賊插手!”
他看都沒看那官吏,對親兵說:“把這些人捆起來,關進軍營大牢,等我奏請陛下發落。”
親兵們應聲上前,將那官吏和秦兵們都捆了起來,像拖死狗一樣拖走了。
石頭這才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周勃面前:“謝周將軍救命之恩!”
周勃扶起他,目光落在那口棺木上,聲音低沉:“這是……”
“是……是公子。”石頭的聲音哽咽了。
周勃沉默了片刻,對著棺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然后對石頭說:“跟我回陽周城。那里有密道,可以直通城外,你們從那里走,去沛縣找一個叫‘老范’的人,他會安排你們。”
他頓了頓,看著絡腮胡的尸體,眼神復雜:“把你的兄弟帶上,我們陽周城,不能讓英雄曝尸荒野。”
石頭重重地點了點頭,淚水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馬車再次啟動,這一次,有周勃的親兵護送,一路暢通無阻。石頭坐在車轅上,回頭望了一眼絡腮胡的墳(周勃讓人在路邊草草安葬了他),又看了看身后的陽周城,心里五味雜陳。
他不知道陳默有沒有活下來,也不知道未來會遇到什么,但他知道,只要棺木里的人還活著,他們就不能停下。
雪還在下,仿佛要將這世間所有的罪惡和鮮血都掩埋。馬車在雪地里留下兩道深深的轍痕,一路向南,朝著未知的命運駛去。
而在北邊的密林里,陳默靠在一棵大樹上,渾身是血。他的左腿已經斷了,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把染血的環首刀。周圍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個血蠱士的尸體,每一個都死不瞑目。
他聽見遠處傳來烏鴉的叫聲,知道天快亮了。
“公子……”他望著南方,露出一絲虛弱的笑,“老陳……盡力了……”
意識漸漸模糊,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在咸陽街頭餓得暈倒的少年,被蒙恬扶起,塞給他一個熱乎乎的肉包子。
“以后跟著我,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老將軍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
陳默笑了,笑得像個孩子。
雪落在他的臉上,融化成水,像一滴遲來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