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蒙恬之死
渭水的冰裂聲像碎玉落地,在寂靜的黎明里格外刺耳。
趙夷蜷縮在破屋的草堆上,脖頸的灼痕被凍得發麻。他數著窗欞上的霜花,一片,兩片,三片……直到數到第二十七片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寒風卷著雪沫子灌進來,打在臉上生疼。
陳默站在門口,身上落滿了雪,像個移動的雪人。他嘴唇凍得發紫,懷里緊緊揣著什么東西,手背上有一道新鮮的傷口,血凍成了暗紅的冰碴。
“趙夷……”陳默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殘燭,他反手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大口喘著氣,呼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冰冷的空氣里。
趙夷猛地坐起來,草屑從他粗布衣衫上簌簌落下。他看著陳默懷里鼓鼓囊囊的東西,看著他手背上的傷,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每次陳默用這種眼神看他,都不會是什么好消息。
“是不是……陽周那邊有消息了?”趙夷的聲音干澀,像被砂紙磨過的木頭。
這三個月來,他們一路東躲西藏,從關中逃到沛縣邊境,靠著給人打零工、挖野菜活命。陳默總會隔三差五冒險去鎮上打探消息,帶回的不是“蒙將軍仍被囚禁”,就是“趙高又殺了哪個忠臣”。
趙夷每天夜里都在做夢,夢見蒙恬穿著囚服站在陽周的雪地里,對他說:“公子,老臣等不了太久了。”
陳默沒說話,只是緩緩松開懷里的東西——那是一卷被血浸透的麻布,邊角已經凍硬,像塊黑色的鐵皮。他顫抖著將麻布展開,露出里面裹著的半塊竹簡,竹簡上刻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墨跡被血暈染,模糊不清。
趙夷的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竹簡上,他認得那字跡。那是蒙恬的字,筆鋒剛勁,帶著軍人的硬朗,即使刻在粗糙的竹簡上,也藏不住骨子里的傲氣。
可現在,那筆鋒里多了些什么。是顫抖?是不甘?還是……絕望?
“陳默,上面寫了什么?”趙夷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怕吹散了那些字。
陳默的喉結滾動了幾下,猛地別過頭,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想說什么,卻只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像被人扼住了喉嚨。
趙夷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到冰冷的谷底。他伸出手,指尖觸到竹簡上的血,冰得刺骨。他湊近了些,借著從破窗透進來的微光,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著——
“吾何罪于天……”
只有這五個字。
后面的字被血糊住了,看不清。可趙夷卻仿佛能看到蒙恬刻這幾個字時的樣子:他一定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指甲摳進竹簡里,血順著指縫流下來,滴在字上,像在質問蒼天。
吾何罪于天?
是啊,你何罪于天?
你為大秦守了三十七年北境,把匈奴打回了漠北,讓長城腳下的百姓能睡個安穩覺。你輔佐先帝統一天下,制定律法,連李斯都曾說“蒙恬之才,勝吾十倍”。你教我兵法,教我愛民,教我“王者不以殺立威”……
你何罪于天?
趙夷的指尖開始顫抖,他死死攥著那半塊竹簡,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將冰冷的竹簡捏碎。他想起上郡軍營的那個雪夜,蒙恬闖進帳里,甲胄上的雪落在地上,很快化成水,像一灘沒干的血。那時老將軍對他說:“公子,陛下已崩!這是假詔!”
那時的蒙恬,眼里還有光。
可現在,這光滅了。
“陳默,”趙夷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告訴我,他是怎么死的。”
陳默猛地抬起頭,眼里布滿了血絲,淚水混著臉上的雪水往下淌,在下巴上結成了冰碴。“是……是胡亥賜的藥。”他的聲音像被撕裂的布,“趙高說……說蒙將軍‘心懷怨望,意圖謀反’,讓內侍捧著鴆酒去了陽周。老將軍……老將軍不肯喝,說要見陛下最后一面,哪怕是遺容……”
他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可內侍說……說陛下的遺容早就爛了,還說……還說老將軍是‘亂臣賊子’,不配見先帝。老將軍……老將軍就把藥……把藥喝了……”
“喝了藥之后呢?”趙夷追問,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的掌心,血順著指縫滴在竹簡上,和蒙恬的血混在了一起。
“老將軍喝了藥,站在陽周的城墻上,望著北方……望了整整一個時辰。”陳默的聲音里帶著哭腔,“他說……他說‘我治邊十余年,挖溝渠萬余里,或許……或許是斷了地脈吧……’說完這句話,就……就倒下去了……”
“斷了地脈……”趙夷低聲重復著這句話,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在冰冷的破屋里回蕩,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悲涼,“他到死都在替大秦著想!他到死都覺得是自己的錯!趙高!李斯!胡亥!你們聽到了嗎?!”
他猛地將竹簡狠狠砸在地上,竹簡“啪”地一聲裂開,像蒙恬那顆破碎的心。
“趙夷!”陳默慌忙去撿,卻被趙夷一把推開。
趙夷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在冰冷的墻壁上。他抬手捂住臉,指縫間漏出壓抑的嗚咽,像受傷的野獸在絕境中的悲鳴。他想放聲大哭,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他想起小時候,蒙恬教他騎馬。他摔在地上,哭著說再也不學了,老將軍把他扶起來,用粗糙的手掌擦去他臉上的淚,說:“公子,軍人的眼淚是留給戰友的,不是留給自己的。”
他想起在北境,匈奴來犯,他嚇得躲在蒙恬身后,老將軍把佩劍塞給他,說:“公子,這把劍是用來保護百姓的,不是用來發抖的。”
他想起被父皇貶到上郡的那天,蒙恬站在風雪里送他,說:“公子,北境的雪能洗掉嬌氣,洗不掉骨頭。老臣等你回來。”
可現在,等他的人,死了。
死在了他自己守護了一輩子的大秦手里。
死在了他輔佐的皇帝的兒子手里。
死在了那句“斷了地脈”的自嘲里。
趙夷慢慢放下手,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死寂的平靜。他走到墻邊,撿起那半塊裂開的竹簡,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塵土和血污。
然后,他走到破屋的角落,那里堆著幾塊他撿來的石頭。他拿起一塊最鋒利的石頭,蹲下身,在冰冷的泥地上一筆一劃地刻著字。
“趙高。”
“李斯。”
“胡亥。”
這一次,他刻得比在破廟里更深,石頭劃過泥土的聲音,像是牙齒啃噬骨頭的脆響,在寂靜的屋里格外刺耳。
刻完這三個名字,他沒有停,又在下面刻了兩個字:
“蒙恬。”
這兩個字,他刻得很慢,很輕,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靈魂。刻完最后一筆,他把那塊石頭扔在一邊,站起身,走到陳默面前。
陳默還蹲在地上,抱著頭,像個無助的孩子。
“陳默,”趙夷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起來。”
陳默沒動。
“起來!”趙夷提高了聲音,一腳踹在旁邊的草堆上,草屑紛飛,“你想讓蒙將軍在天上看著我們像條狗一樣哭嗎?!”
陳默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那我們能怎么辦?我們現在什么都沒有!我們連陽周都去不了!我們連給老將軍收尸都做不到!”
“我們能做的,”趙夷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是讓那些害死他的人,血債血償。”
他走到門口,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外面的雪停了,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冰冷的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樹枝,照在地上的積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從今天起,我要知道所有事。”趙夷的聲音在寒風中格外清晰,“我要知道秦廷的每一個官員是誰,他們的軟肋是什么。我要知道秦軍的布防,知道哪里有糧草,哪里有兵器。”
他轉過身,看著陳默,眼里的死寂被一種燃燒的火焰取代:“我要知道所有反秦的人在哪里,他們有多少人,多少槍。”
陳默愣住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趙夷。那個曾經在破廟里哭著說“我怕忘了”的流民,那個在驪山路上不敢看秦兵施暴的趙夷,好像在這一刻,被蒙恬的血喚醒了。
“趙夷,你……”
“我不是在問你能不能做到。”趙夷打斷他,“我是在告訴你,必須做到。”
他走到陳默面前,伸出手。他的掌心還留著剛才掐出的血痕,在冰冷的空氣里泛著紅。
“蒙將軍用他的命,換了我們的命。”趙夷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沉重的決絕,“我們不能讓他白死。”
陳默看著他伸出的手,看著他眼里那團越來越旺的火焰,忽然明白了。
蒙恬的死,不是結束。
是開始。
是趙夷真正從扶蘇的影子里走出來的開始。
是仇恨的種子破土而出,長成參天大樹的開始。
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和雪水,握住了趙夷的手。兩只同樣冰冷、同樣帶著傷的手,在寒風中緊緊握在了一起。
“蒙將軍以前說過,他在各地都有舊部。”陳默的聲音還有些哽咽,卻多了些力量,“我可以想辦法聯絡他們。老范……老范是蒙將軍以前的親衛,現在在沛縣附近隱居,他應該知道不少事。”
“老范?”
“是,他當年在戰場上替老將軍擋過一箭,斷了一條腿,才退伍的。”陳默說,“我以前聽老將軍提起過,說老范是個信得過的人。”
趙夷點了點頭:“找到他。”
“可我們現在連去沛縣的路都快忘了。”陳默有些猶豫,“而且老范未必會信我們,他不知道……不知道你還活著。”
“他會信的。”趙夷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塊小小的、邊緣磨損的玉佩,玉質溫潤,上面刻著一個模糊的“蘇”字——那是他母妃留給他的遺物,也是蒙恬舊部認他的信物。
“拿著這個去找他。”趙夷把玉佩塞進陳默手里,“告訴他,扶蘇雖然死了,但蒙將軍的仇,有人會報。”
陳默握緊那塊玉佩,冰涼的玉質仿佛帶著蒙恬的溫度。他看著趙夷,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不再是那個需要他保護的公子,而是一把即將出鞘的劍。
“趙夷,”陳默深吸一口氣,“你想讓我怎么做?”
“你去找老范,”趙夷說,“我留在這里,熟悉沛縣的地形,打聽附近的消息。我們七天后在這里匯合。”
他頓了頓,補充道:“小心點,別暴露身份。”
陳默點了點頭,轉身從角落里拿起一個破舊的包袱,里面裹著他們僅有的干糧和那半塊染血的竹簡。他最后看了趙夷一眼,拉開門,消失在黎明的寒風里。
趙夷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樹林里。他知道,從陳默踏出這扇門開始,他們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他轉過身,重新關上木門,走到那堆刻著名字的泥地前。他蹲下身,伸出手,輕輕撫摸著“蒙恬”那兩個字,冰冷的泥土在指尖下微微發顫。
“老將軍,”他低聲說,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沉睡的靈魂,“你說過,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以前我不懂,現在我懂了。”
他站起身,走到破屋的另一角,那里放著他前幾天撿來的一根木棍,被他削得很光滑,像一把簡陋的劍。
他拿起木棍,對著空氣,緩緩地、一遍遍地練習著蒙恬教他的劍法。
刺、劈、砍、挑。
他的動作還很生疏,力氣也不足,手臂很快就酸了。但他沒有停,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冰冷的地上,很快結成了冰。
他想起蒙恬教他劍法時說的話:“劍是用來保護想保護的人,不是用來殺人的。”
可現在,他握著這根木棍,心里想的只有殺人。
殺趙高,殺李斯,殺胡亥,殺所有助紂為虐的人。
他要讓他們知道,蒙恬的血,不是白流的。
他要讓他們知道,扶蘇的恨,已經生根發芽。
他要讓整個大秦知道,苛政猛于虎,而被逼到絕境的流民,比虎更狠。
木棍劃破空氣的聲音,在寂靜的破屋里回蕩,像一聲聲壓抑的吶喊。
窗外,冰冷的陽光越升越高,照在地上的積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遠處傳來了雞鳴聲,一聲,兩聲,三聲……像是在宣告一個新的開始。
趙夷的劍法越來越快,汗水浸濕了他的粗布衣衫,脖頸上的灼痕在汗水的浸泡下,傳來陣陣刺痛。
但他沒有停。
因為他知道,這疼痛,是蒙恬在天上看著他。
是蒙恬在說:
“公子,該拿起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