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血的裹尸布,一點點裹緊沛縣郊外的破廟。
趙夷攥著那半塊染血的麻布,指節泛白。布上還留著阿若的體溫,混雜著泥土與血腥氣,像一根燒紅的針,扎進他喉嚨里——方才秦吏拖走阿若時,她拼命塞給他的,說這是她織得最勻凈的一塊,“能換半升粟米”。
“公子,該走了。”陳默的聲音從廟外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他剛打聽到,亭長已經帶著人往這邊趕了,說是“漏網的六國余孽窩藏在此”。
趙夷沒動。他盯著供桌上那尊缺了頭的泥菩薩,菩薩胸口被人砸了個洞,洞里塞著幾根枯草,像極了阿若被秦吏撕開的衣襟。
三天前,阿若就是在這尊菩薩前,把剛出爐的麻鞋往他懷里塞。“趙大哥腳大,我特意織了雙寬的。”她指尖沾著麻線的碎屑,笑起來時眼角有顆小小的痣,“等開春了,我教你種麻,咱們織夠一百匹,就能換塊好地。”
那時破廟里的陽光是暖的,阿若的聲音是軟的,連風里都飄著麻線的清香。
可現在,陽光被暮色吞了,聲音被秦吏的皮鞭抽碎了,清香變成了血腥氣。
“公子!”陳默沖進來,手里握著那把磨得發亮的匕首——這是蒙恬留給趙夷的防身之物,“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亭長帶了二十多號人,個個帶刀!”
趙夷緩緩抬起頭,眼里的紅血絲像蛛網般蔓延。他脖頸上的灼痕被汗水浸得發脹,每動一下都像被火燎,可他感覺不到疼。方才秦吏拖著阿若往門外走時,她回頭望他的眼神,比這道疤疼一千倍一萬倍。
那眼神里有驚惶,有不甘,還有一絲……他不敢細想的期盼。
“她在等我。”趙夷的聲音像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她知道我不會丟下她。”
“她等的是死!”陳默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里,“那些秦吏是什么貨色?帶回去先是打,打服了就賣給窯子,不從就填河!您沖出去能救她嗎?您連自己都保不住!”
“那我就看著她死?”趙夷猛地甩開他,匕首“哐當”掉在地上,刀尖扎進泥里,顫個不停,“像看著那個韓國老頭一樣?像看著蒙將軍被囚在陽周一樣?陳默,你告訴我,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是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被撕碎,自己縮在角落里啃發霉的窩頭?”
陳默被他吼得一怔,隨即眼圈紅了。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泥地:“公子,老奴求您了!蒙將軍把您交到我手上,不是讓您逞英雄的!您死了,誰給蒙將軍報仇?誰給那些死去的人討公道?阿若姑娘……她死得值,只要您活著,她就沒白死!”
“沒白死?”趙夷笑了,笑聲比哭還難聽,“她才十六歲!她只想織麻鞋換塊地,她連咸陽城都沒見過!她憑什么死得值?!”
他踹翻了供桌,缺頭的泥菩薩摔在地上,碎成幾瓣。藏在菩薩肚子里的麻線滾落出來,纏著地上的血漬,像一條條凝固的蛇。
那是阿若攢了半個月的麻線,說要織件新衣裳,開春穿。
廟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亭長那破鑼似的嗓門:“給我仔細搜!那小子肯定藏在里面!找到他,賞半匹麻布!”
陳默臉色煞白,抓起地上的匕首塞進趙夷手里,又從懷里掏出個黑布罩:“戴上!跟我走側門!”
趙夷盯著那把匕首,匕首映出他扭曲的臉——這張臉,曾是咸陽城里最尊貴的,如今卻連保護一個孤女都做不到。他忽然想起上郡軍營,蒙恬把“龜息散”塞進他嘴里時說:“活下去,哪怕像條狗。”
原來像狗一樣活著,是這么難。
“走!”陳默拽著他往側門拖。側門后是片密林,林子里藏著條僅容一人通過的暗道,是以前獵戶們留下的。
趙夷的腳像灌了鉛,每走一步都在地上拖出深深的痕。他回頭望了眼廟門,仿佛還能看到阿若被秦吏按在地上,發髻散了,新做的布鞋掉了一只,露出凍得通紅的腳趾。
“趙大哥……”她最后喊他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卻砸得他心口發悶。
“再不走就被堵住了!”陳默急得額頭冒汗,使勁一拽,趙夷踉蹌著跌進暗道。
暗道里漆黑一片,彌漫著腐葉的腥氣。陳默在前頭開路,手在石壁上摸索著,時不時傳來石塊滾落的聲響。趙夷跟在后面,手里緊緊攥著那半塊麻布,布角被他捏得濕透。
“當年修馳道征了多少民夫?”趙夷忽然問,聲音在狹窄的暗道里撞出回聲。
陳默愣了愣:“少說也有幾十萬吧……怎么了?”
“死了多少?”
“十成里……能活三成就算好的。”陳默的聲音低了些,“公子您忘了?先帝修阿房宮時,渭水兩岸的尸骨能堆到半山腰。”
趙夷沒說話。他想起阿若說過,她爹娘就是修馳道時累死的,“埋在道邊,連塊木牌都沒有”。那時他只“哦”了一聲,覺得那是遙遠的故事。
可現在,那些故事里的尸骨,正從暗道的石縫里滲出來,變成阿若的臉,變成韓國老者的臉,變成所有被秦吏打死、餓死、累死的人的臉。
他們都在盯著他。
“陳默,”趙夷的聲音忽然平靜下來,平靜得讓人心悸,“你說,如果我現在沖出去,用這把匕首殺了那個亭長,會怎么樣?”
陳默的腳步猛地頓住,回身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頭:“公子!您瘋了?!殺秦吏是滅門的罪!您想讓蒙將軍的心血全白費嗎?!”
“白費?”趙夷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曾握過玉圭,批過奏折,如今卻連握緊匕首都在抖,“難道看著阿若被他們糟蹋,就不是白費?難道讓那些秦吏繼續作威作福,就不是白費?”
“那是命!”陳默低吼,眼眶通紅,“是我們的命,也是阿若姑娘的命!在這世道里,命不值錢!”
“我偏要它值錢。”
趙夷猛地甩開他的手,轉身就往回走。石壁上的碎石被他踩得嘩嘩掉,驚起幾只躲在暗處的蝙蝠,撲棱棱地撞向他的臉。
“公子!”陳默瘋了似的追上去,從背后死死抱住他,“您醒醒!您現在出去就是送死!您死了,誰還記得阿若姑娘?誰還記得蒙將軍?誰還記得沙丘宮的血?!”
最后一句話像驚雷,劈在趙夷天靈蓋上。
他僵住了。
沙丘宮的血。
蒙恬的血。
陳默殺死親兵時濺在他臉上的血。
還有……阿若塞給他的麻布上的血。
這些血,像一條條鎖鏈,纏住他的腳,讓他動彈不得。
“活著……”趙夷的聲音開始發顫,“活著真的能報仇嗎?”
“能!”陳默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只要您活著,總有一天能殺回咸陽!能把趙高李斯碎尸萬段!能讓所有秦吏都付出血的代價!到那時,您再給阿若姑娘立塊最好的碑,告訴她您做到了!”
趙夷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想掙脫,想吼,想把這該死的暗道、該死的世道、該死的自己全都撕碎。可陳默的胳膊像鐵箍,勒得他喘不過氣,也勒住了他腦子里那股要把一切都燒毀的瘋狂。
廟外傳來秦吏踹門的巨響,夾雜著粗魯的咒罵:“狗娘養的!人呢?!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走!”陳默拽著他,幾乎是拖著他往前走。
暗道的盡頭透出一絲微光,是密林深處的縫隙。陳默推了趙夷一把:“快出去!往東邊跑,那里有蒙將軍的舊部接應!我引開他們!”
趙夷踉蹌著沖出暗道,回頭望去。陳默正往暗道深處退,手里舉著那把匕首,刀尖對著入口,像一尊隨時準備殉葬的石像。
“陳默!”
“走啊!”陳默吼道,聲音里帶著決絕,“記住!您不是趙夷!您是扶蘇!是大秦的公子!您的命,比誰都金貴!”
最后一個字消散在暗道里時,傳來秦吏沖進去的吶喊聲,接著是匕首入肉的悶響,和陳默一聲壓抑的痛哼。
趙夷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疼得他幾乎窒息。
他想沖回去,想跟陳默一起死。
可他的腳卻像被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因為陳默最后那句話,像烙印一樣刻在了他心上——
您是扶蘇。
是大秦的公子。
您的命,比誰都金貴。
不。
不是的。
他現在只是趙夷。
一個連阿若都救不了,連陳默都護不住的流民。
密林的風卷著寒意灌進他的衣襟,吹得他脖頸上的灼痕生疼。他望著暗道入口的方向,那里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有風吹過樹葉的嗚咽,像誰在哭。
他慢慢握緊拳頭,那半塊染血的麻布被他捏成了團,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疼好。
疼能讓他記住。
記住阿若回頭時的眼神。
記住陳默沖他吼“走啊”時的臉。
記住秦吏猙獰的笑。
記住這破廟里的血腥氣。
記住所有讓他疼的東西。
趙夷轉過身,朝著東邊跑去。
他的腳步踉蹌,卻異常堅定。密林里的荊棘劃破了他的衣服,割破了他的皮膚,血珠滲出來,滴在地上,很快被落葉蓋住。
他不敢回頭。
他怕一回頭,就會忍不住沖回去。
他怕一回頭,就會看到陳默倒在血泊里的樣子。
他怕一回頭,就會忘了自己是誰。
跑著跑著,他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
滾燙的眼淚砸在胸前的麻布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
阿若。
陳默。
等著我。
等著趙夷。
等著我把這吃人的世道,攪個天翻地覆。
等著我把那些欠了血債的人,一個個拖到你們面前來償。
密林深處,殘陽從樹縫里漏下來,照在趙夷奔跑的背影上,拉出一條長長的、帶著血光的影子。
而破廟的方向,最后一點燭火終于熄滅了。那是阿若昨天點的,說“廟里太黑,點根燭,菩薩能看見咱們”。
燭滅了。
菩薩沒看見。
但趙夷看見了。
他把所有的光,都藏在了心里那團越來越旺的火里。
那火,是用阿若的血、陳默的命、和他自己碎掉的骨頭,點燃的。
燒吧。
燒盡這黑暗。
燒盡這世道。
燒到咸陽宮的琉璃瓦都化為灰燼。
燒到他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陽光下,告訴所有人——
我,扶蘇,回來了。
帶著所有的恨,和所有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