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韓明遠出聲道。
老管家看向韓明遠。
韓明遠對少年郎招了招手,道:“過來。”
少年郎捧著茶盞過來。
韓明遠道:“你叫……”
“孟澤。”少年郎不卑不亢道。
韓明遠眉頭一挑,姓孟……
老管家盯著孟澤,道:“孟澤,好好干活,休要多嘴!”
韓明遠笑道:“徐管家,先別著急,待韓某看看。來,少年郎,我看看這茶盞。”
孟澤將茶盞遞給了韓明遠。
韓明遠接過茶盞,在燈下看了一下。
只見這茶盞通體施秘色釉,釉色呈“湖綠泛青”,如早春湖水初融,釉面勻凈如晨露凝于荷葉,積釉處呈翠色,邊緣薄釉處泛米黃“燈草邊”。
再看內壁,內壁刻三層蓮瓣紋,外層花瓣舒展,內層漸收,線條流暢如行云,花瓣尖端用“針刻”工藝細劃花蕊,淺而不露。
韓明遠有些驚訝,道:“這茶盞看著似乎有些不尋常,難不成真是越窯名品?”
老管家趕緊道:“這茶盞當年買的時候的確是花了不少錢,不過后面找人鑒定過,雖然算是越窯出品,但不過是尋常匠人出品,值點錢,但不多。”
韓明遠聞言點頭道:“也是,越窯出品也未必都是傳世珍品,不過也算是好東西,好好收起來吧。”
老管家點點頭。
孟澤詫異道:“這茶盞乃是名匠章生的存世孤品,應該很值錢的。”
此話一出,老管家及韓明遠都愣了一下。
韓明遠有些遲疑,道:“這章生很有名?”
孟澤心下有些嘀咕,心道難道這時候章生竟是無名之輩?后世章生的作品價格可是炒得很高的!
他還沒有說話,老管家便瞪了孟澤一眼,道:“就沒有聽說過什么章生不章生的,博古軒的錢掌柜都說這茶盞沒有什么出奇之處,不值什么錢。
你一個雜役,懂什么古董,不懂不要瞎說話!”
韓明遠看了一眼老管家,笑道:“徐管家,聽聽這少年人怎么說嘛,說錯了也沒有關系,若是說對了,對孟家也是好事。”
韓明遠看向孟澤,鼓勵道:“少年郎,你說說你知道的,說錯了也無妨。”
老管家急道:“韓先生,這孟澤出身不正,可不是什么誠實的人,您別聽他瞎說!”
韓明遠臉色頓時嚴肅起來,道:“徐管家,某是沒有說清楚么?”
老管家頓時閉上了嘴巴。
韓明遠低聲哼了一聲。
他初來乍到,剛要接手這雅集園,最怕的便是被人架空。
這老管家在他面前這般作態,若是不壓下去,以后雅集園的雜役誰還會聽他的?
更重要的是,老管家屢屢阻止人說話,讓他陡然警惕起來。
這雅集園掌柜的差事做不做是其次,若是前任有貪污之舉,自己卻疏忽未查,到頭來那黑鍋就得自己背了!
原本他還覺得這庫房清點的事情可以假手于人,現在看來,庫存物料的接收造冊絕不能輕忽,免得替人受過!
想及至此,韓明遠轉頭看向孟澤,和藹道:“孟澤是吧,你繼續說。”
孟澤見韓明遠與徐管家之間暗流涌動,心下微喜:果然如此!
他來之前便有所猜測,徐管家與之前的掌柜關系密切,肯定私下里有諸多貓膩,此次換了個掌柜,定然需要掩蓋諸多事情。
這個新來的掌柜,若是不想替前任受過,定然跟徐管家會有諸多齟齬,那么自己的機會便來了!
他用這茶盞說話,便是對韓明遠的一次試探,若是韓明遠直接放過,那自己便權當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但韓明遠當回事了,那就是說,韓明遠或許可以爭取!
至于徐管家……他瞥了一眼老管家,卻見對方正瞇著眼睛盯著自己。
孟澤心下冷哼,這徐管家的“徐”,與嫡母的“徐”本是一族—,乃是當年徐夫人娘家的人,向來對他們母子三人百般打壓。
雙方的關系早就十分緊張,自然也不用再行忍讓了。
孟澤看向韓明遠,拱手道:“韓先生,這茶盞的確不是凡物,這章生自然不是尋常人。
這茶盞乃是吳越國時期越窯上林湖窯口出產,代表著五代越窯秘色瓷的巔峰水準,‘薄胎、針刻、滿釉支燒’三大工藝均為同期制瓷最高水平。
而這章生亦非尋常人,您可知道哥窯、弟窯匠人章生一、章生二?”
韓明遠聞言微微吃驚,道:“此人是章生一、章生二二人的先祖?”
哥窯、弟窯匠人章生一、章生二在當下頗為知名,所制瓷器深受達官貴人追捧,韓明遠自然知曉。
孟澤點點頭道:“正是。”
韓明遠聞言微喜,期待道:“那這茶盞價值幾何?”
孟澤定了定神,目光落在茶盞圈足處,緩緩道:“韓先生可細看這圈足外壁。
章生制瓷有個規矩,凡得意之作,必以針輕刻款識于暗處。
您瞧,需側光細察方得見。”
韓明遠依言將茶盞湊近燈盞,果然在圈足內側的釉色下,見著兩個細如蚊足的刻字,雖模糊卻能辨出是“章生”二字。
他指尖輕撫過刻痕,沉吟道:“這般隱秘的款識,倒像是匠人自證的印記。”
“正是。”孟澤續道,“尋常越窯精品,不過百十來貫;便是帶款識的名家之作,至多千貫。
但此盞不同——它是章生為吳越王定制的貢品胎,因國滅未入宮廷,成了章氏家族傳世的‘祖器’。
您看這針刻蓮紋,每層花瓣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最內層花瓣尖的花蕊,細得能穿進絲線,這等‘毫發工’,便是如今的章生一、章生二,也未必能復刻。”
他頓了頓,迎上韓明遠的目光:“若論價值,五千貫往上是穩妥的。
若是放在汴京的大相國寺周邊,遇上懂行的勛貴,萬貫也未必肯出手。
畢竟,它不只是件瓷器,更是章氏制瓷一脈的源頭證物。”
“五千貫?!”徐管家再也按捺不住,尖聲道,“你這黃口小兒滿口胡言!博古軒的錢掌柜分明說過,最多三百貫!”
孟澤轉頭看他,語氣平靜卻帶著鋒芒:“徐管家,錢掌柜去年收過一只‘章生二’的殘碗,開價八百貫,您忘了?
那殘碗的工藝,尚不及此盞三成。
再者,您若不信,可去查十年前杭州錢氏家族的舊賬,當年他們變賣舊物時,曾有一只‘越窯秘色蓮盞’,記載與這盞的特征分毫不差,當時估價便是三千貫。”
這番話擲地有聲,徐管家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韓明遠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將茶盞小心放回錦盒,眼神掃過徐管家緊繃的側臉,最終落在孟澤身上:“你一個雜役,怎知這些秘辛?”
孟澤垂眸道:“不敢欺瞞先生,家母曾藏有幾本前朝雜記,其中提及過越窯掌故,晚輩閑來翻看,記了些皮毛。”
他刻意隱去重生的秘密,只推到母親的“雜記”上,
邢巧云曾是花魁,藏些文人墨客遺留的閑書,倒也說得過去。
韓明遠點點頭,沒再追問,只是道:“明日我自會請人再驗,你叫孟澤是吧?明日卯時,到賬房來一趟。”
徐管家聞言,臉色愈發難看,卻終究沒敢再插嘴。
孟澤躬身應下,目送韓明遠離去,轉身時,正對上徐管家怨毒的目光。
孟澤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平靜。
今日之事,算是一個小小的試探。
他要看看這韓先生有沒有壓住老管家的能耐,以及背后能靠上誰。
孟府密不透風,一層一層的壓力將他壓得透不過氣,如今來了一位韓先生,他自然要嘗試著將腦袋伸出水面。
能成自然好,不能成,境地又能差到哪里去?
徐管家狠狠盯了孟澤一眼,低聲道:“明日閉上你的臭嘴!若是再敢多嘴,某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孟澤抬眼看了看徐管家,轉身繼續干活去了。
徐管家死死盯住孟澤的背影,隨后拂袖而去。
鄒金水見徐管家離去,這才敢湊過來,低聲道:“阿澤,你這么多嘴作甚?徐管家這下可把你恨透了,他肯定要報復你的!”
孟澤點點頭,笑道:“無妨,我等著就是。”
鄒金水嘆氣搖頭。
孟澤收拾完庫房便回了小院,邢巧云及孟薇全然不知發生了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孟澤便早早起身,到賬房外候著。
沒過多久,便見一襲青衫的韓明遠悠然而來。
韓明遠看到孟澤,臉上多了些笑意,道:“走,進去。”
兩人進了賬房,韓明遠讓孟澤坐下,看著他的眼神里帶著欣賞,道:“你愿不愿意跟著韓某做事?”
孟澤聞言登時眼睛一亮,道:“茶盞已經鑒定過了?”
韓明遠點點頭道:“你立了大功,東家對此事十分滿意,我這邊的差事也算是定下來了,以后雅集園由某說了算。
某自己沒帶人過來,正需要幾個人幫著打理雅集園,你愿不愿幫我?”
孟澤毫不猶豫點頭道:“韓先生不嫌棄的話,小子當然愿意。”
韓明遠點頭笑道:“那就好,以后孟府的事情你不必多管,只管在雅集園里面做事就行了。”
孟澤聞言喜道:“謝謝韓先生提攜!”
韓明遠笑道:“去吧,好好干!”
孟澤趕緊拱手告辭道:“是,先生,那我先去做事了。”
韓明遠道:“你去通知雅集園里的所有人,辰時來賬房議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