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碾過千禧年的門檻,帶著頓涅茨克特有的,混合著煤灰與野心的沉重步伐,來到了2003年。阿莉奧娜·伊萬諾娃十一歲了。那個在礦難陰影中接過“地底銀河”煤精石的小女孩,身體抽條般地拔高,灰藍色的眼睛像被頓涅茨克的陰霾反復擦洗過,褪去了懵懂,沉淀下一種過早的沉靜與洞察。她右手背的疤痕已變成一道淡粉色的、蜿蜒的印記,像一枚獨特的勛章,也像一個無聲的提醒。
學校,對阿莉奧娜而言,既是知識的燈塔,也是身份困惑的迷宮。烏克蘭語像一層越來越厚的、透明的墻,包裹著她的學習生活。課堂上,歷史課本里關于基輔羅斯的輝煌篇章被反復強調,而“蘇聯”則成了模糊而冰冷的背景板。地理課上,老師用流利的烏克蘭語描繪著喀爾巴阡山脈的壯麗,第聶伯河的壯闊,當講到克里米亞時,阿莉奧娜會下意識地豎起耳朵。老師口中那個“我們美麗的烏克蘭自治共和國”聽起來如此陌生,遠不如父親偶爾醉酒后描述的,帶著咸腥海風的塞瓦斯托波爾港,來得真實。阿莉奧娜頭腦聰明,學語言很快,烏克蘭語說得越來越標準,甚至能在朗誦比賽里獲獎。但這種“標準”像一件借來的、不合體的衣服,穿在身上總有說不出的別扭。她的性格越來越內向,只有在圖書館那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她的心才能感覺真正舒展。
圖書館里有一本破舊的《蘇聯地質奇觀》。彩頁上那些壯麗的水晶洞、奇異的玄武巖柱、深邃的礦脈剖面圖,像磁石一樣牢牢吸住了她。她一遍遍地翻閱,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描摹著那些巖石的紋理,想象著它們沉睡在遙遠的地底深處,遠離頓涅茨克的煤灰和喧囂。她渴望擁有自己的地質書籍,渴望了解那些父親帶回來的小石頭的真正秘密——石英、黃鐵礦、血玉髓,還有那塊在礦難后閃爍著詭異星光的煤精。她鼓起勇氣,向父母提出了這個小小的請求。
餐桌上的空氣瞬間凝滯了。昏黃的燈光下,葉卡捷琳娜正在用精細的針線修補阿莉奧娜校服上磨破的袖口,聞言手指一頓,針尖險些扎進指腹。安德烈,剛從礦工足球隊的訓練場回來,身上還帶著草皮和廉價伏特加混合的氣味,他重重地放下裝著菜湯的鋁制飯盒,發出沉悶的響聲。
“買書?”安德烈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聲音帶著疲憊和揮之不去的沙啞,那是1999年礦難吸入有毒煙塵留下的紀念。“阿莉奧娜,你知道現在黑面包多少錢一公斤嗎?”他攤開粗糙的大手,掌心布滿了新舊傷痕和洗不凈的煤灰印跡,“索菲亞的大學學費,我們還在東拼西湊!”他的話語里沒有責備,只有一種被生活重擔壓垮的無力感。他何嘗不想滿足小女兒那清澈眼眸里的渴望?但現實是冰冷的礦壁,撞上去只會頭破血流。
葉卡捷琳娜放下針線,輕輕握住女兒冰涼的小手,手指摩挲著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她的眼神充滿了歉意和更深沉的無奈:“小火焰,再等等,好嗎?等媽媽多上幾節課。”她口中的“課”,依然是那個讓她備受屈辱的彼得連科家的鋼琴家教。維克多·彼得連科在一次寡頭沖突中“意外”身亡后,他的遺孀掌控了部分生意,變得更加刻薄,礦主夫人對葉卡捷琳娜的刁難變本加厲,而彼得連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早已對鋼琴失去了興趣,上課成了純粹的折磨和羞辱。葉卡捷琳娜端莊的儀態下,是日益緊繃的神經和難以言說的屈辱。為了那點微薄的、能補貼家用的格里夫納,她得咬牙堅持。
安德烈在礦工足球隊的工作,成了這個家庭唯一稱得上“轉機”的變化,卻也帶來了新的,更深的分歧。2001年頓涅茨克礦工隊被寡頭艾哈邁托夫收購后,投入巨資,野心勃勃。安德烈因為1999年礦難中表現出的“英勇”和組織能力,加上他作為前工程師的條理性和務實作風,被運作進了球隊的后勤部門,負責裝備管理和部分場地協調。這份工作相對礦工輕松,薪水也更穩定,更重要的是,它讓安德烈·伊萬諾維奇重新找回了一點“被重視”的感覺。他不再是黑暗坑道里一個沉默的編號,他是“頓涅茨克礦工”隊的一份子,這個響亮的名稱,伴隨著球場震耳欲聾的歡呼和城市隨處可見的藍黑隊旗,給了他一種虛幻,但卻強烈的歸屬感。然而,這份歸屬感,是以烏克蘭民族主義為包裝的。俱樂部上下彌漫著濃厚的“烏克蘭精神”氛圍。老板艾哈邁托夫是庫奇馬總統的親密盟友,也是“頓涅茨克幫”的核心人物,球隊成了他展示地方實力,滲透政治版圖的最佳名片。安德烈聽著同事們激昂地談論著礦工隊在歐冠預選賽上,代表“烏克蘭的榮耀”,看著更衣室里懸掛的巨幅烏克蘭國徽,聽著球場廣播里用烏克蘭語高喊的“榮耀歸于烏克蘭!”,那顆在蘇聯時代成長起來、對俄羅斯有著復雜情感的心,悄然發生了偏移。他開始穿上印有隊徽的藍色T恤,在飯桌上談論球隊的戰術,甚至偶爾會附和幾句對“東方強鄰”俄羅斯經濟施壓的抱怨。他醉心于球隊的事務,將滿腔無處安放的技術熱情和一絲重新燃起的希望,都傾注在那些嶄新的球衣、锃亮的球鞋,以及精心維護的草皮上。家,似乎成了他疲憊時休憩的驛站,家務和兒女的煩憂,都推給了葉卡捷琳娜。
“榮耀?是艾哈邁托夫的榮耀!是用礦工的血染紅的藍黑旗幟!”葉卡捷琳娜在一次晚餐時終于爆發了。電視里正播放著礦工隊獲勝的新聞,畫面切到老板艾哈邁托夫在豪華包廂里志得意滿的笑容。而就在同一天,新聞快訊滾動著頓涅茨克又一起礦難的消息,死亡名單觸目驚心。葉卡捷琳娜指著電視,聲音因憤怒而顫抖:“看看他!再看看那些死在井下的人!安德烈·伊萬諾維奇,你的‘榮耀’就是為這種人服務嗎?你忘了瓦西里是怎么死的了?!”
安德烈的臉瞬間漲紅,一半是酒精,一半是惱怒。“你懂什么?!”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碗碟震得叮當作響,“沒有這份工作,我們全家都得餓死!礦工隊養活了多少人!它給這座城市帶來了希望!總比,總比某些人靠施舍過日子強!”他意有所指地掃了一眼葉卡捷琳娜,指的是她那份屈辱的家教工作。普京上臺后對俄羅斯寡頭的鐵腕整治,霍多爾科夫斯基被捕的消息曾讓他們這些底層人感到一絲扭曲的快意,這些都似乎微妙地影響了他的心態,讓他對烏克蘭寡頭的批判帶上了雙重標準。
“希望?”葉卡捷琳娜冷笑,莫斯科人骨子里的驕傲和好勝心被徹底點燃,“靠著寡頭,靠著北約?”她指著電視里另一條關于烏克蘭申請加入北約的滾動字幕,“普京在莫斯科劇院解救人質時,那些高呼‘北約是自由的敵人’的人才是清醒的!俄羅斯再怎么樣,也是我們的根!”她對普京的反恐鐵腕有著復雜的認同感,也許源自一種對“強大秩序”的隱秘渴望,也許是源自對俄羅斯文化根深蒂固的歸屬感。庫奇馬申請加入北約的舉動,在她看來無異于引狼入室,背叛了斯拉夫兄弟的情誼。
“根?我們的根在頓涅茨克!在烏克蘭!”安德烈霍地站起來,聲音震得窗欞嗡嗡作響,“普京?他給過我們什么?只有斷氣的威脅!俄羅斯的坦克開進車臣的時候,可沒管那里有沒有斯拉夫兄弟!”2003年,俄羅斯反對烏歐自貿協定確實對烏克蘭進行了經濟施壓,莫斯科劇院人質事件的慘烈結局,在安德烈看來是普京強硬的證明,但也讓他對俄羅斯的“武力”產生了本能的警惕。他受球隊環境影響,越來越認同“烏克蘭人”的身份。(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