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后是一條下行的螺旋坡道,坡度極緩,卻長得看不見底。
簡小寶數著自己的赤腳與金屬地面的每一次接觸,想借此確認心跳。但只數到十七,就被迫停下——蜥蜴人把一只金屬鐐環扣在他踝骨最突出的地方。環內側有三枚鈍齒,齒尖并不刺破皮膚,只是抵著踝骨下方的凹窩,像三根隨時會收緊的指爪。
“走。”
蜥蜴人只說了一個字。
簡小寶于是走。
坡道內壁布滿細小的噴孔,每隔兩秒噴出一股帶著氨水味的白霧。霧落在皮膚上,先涼后熱,像被稀釋的辣椒水。他很快發現自己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毛孔卻緊縮,仿佛身體在努力拒絕這座建筑的氣味簽名。
下到第七圈時,從頭頂傳來廣播。
那是一種合成音,先用蜥蜴語嘶嘶作響,再切換成人類語。人類語部分像用砂紙磨過,每個字都缺棱少角:
“β-047——簡——小——寶——前往清洗層D-9,任務時長:三小時,能量補劑:一次?!?
“β-048——瑞——納——前往清洗層D-9,任務時長:三小時,能量補劑:一次?!?
……
β-048?
簡小寶心里一動,下意識回頭。坡道上方,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被蜥蜴人推搡著往下走。那身影穿著和他一樣的灰布囚衣,左眉梢有一顆黑痣。
是早上對面艙里的女孩。
女孩也看見了他。她的嘴唇動了動,沒有聲音,但口型分明是:
“別——說——話?!?
D-9層沒有燈,只靠四壁的淺綠色溝槽照明。溝槽里流動的不是光,而是一種黏稠的發光液體,像稀釋后的螢火藻。
簡小寶第一次看見“清洗”對象——
一排巨大的柱狀玻璃罐,罐高足有十米,罐壁外側結著黃白色的礦物晶花。罐里是空心的,但底部堆著厚厚的暗綠色淤泥。淤泥表面不斷冒出氣泡,每個氣泡破裂,就有一股腥甜的氣味撲到人臉上。
蜥蜴人把奴隸分成兩人一組,每組負責一個罐。
簡小寶和瑞納被分到同一罐。
工具只有兩樣:一把骨制刮刀,一只藤籃。
蜥蜴人示范:用刮刀把罐壁上的晶花刮下來,放進藤籃,刮到露出透明玻璃為止。動作要輕,不得劃傷玻璃;速度要快,不得超時。
示范結束,蜥蜴人退到陰影里,只留下一把低頻嗡鳴的計時器。
計時器上有一根紅色液柱,液柱每下降一格,代表五分鐘。一格的長度,剛好是正常成年人中指指節那么長。
簡小寶第一次舉起骨刀,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刀尖碰在晶花上,發出“嚓”的一聲,像劃開一只凍硬的橙子。一小片晶花剝落,掉進藤籃,發出清脆的“?!薄?
瑞納在他對面,動作比他穩得多。她刮下的晶花碎片更薄、更大,幾乎像透明的魚鱗。
“慢一點,”她忽然開口,聲音低得幾乎像氣流,“第一小時,他們不會管效率。你越慢,手越不疼?!?
簡小寶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她在教自己。
“你……”他剛想問,瑞納的刀忽然一偏,一片晶花掉在地上,發出細碎的脆響。
陰影里的蜥蜴人抬起頭,冰冷的豎瞳在綠光里縮成一條黑線。
瑞納立刻垂下眼,刀尖重新貼回罐壁。
簡小寶把疑問咽回喉嚨,學著她的節奏,一下、一下,刮得更輕。
第一小時過去,手腕開始發酸。
第二小時,指尖失去知覺,只剩指關節在鈍痛。
第三小時,痛覺像潮水一樣退去,整條胳膊變成一段麻木的木頭。
計時器的紅液柱只剩最后一格。
瑞納的藤籃已經堆滿,簡小寶的只到三分之二。
蜥蜴人走過來,用尾巴尖把藤籃勾過去,稱重,記錄,然后丟回兩只空籃。
沒有責罵,也沒有鞭打。
只有一句嘶嘶聲:“β-047,補劑延遲五分鐘?!?
補劑是一管淡紫色的膠凍,裝在拇指大的金屬囊里。
蜥蜴人用針頭頂開囊口,遞到簡小寶嘴邊。
膠凍入口即化,味道像被陽光曬過的塑料,后味卻意外地甜。
甜味滑過舌根的瞬間,簡小寶聽見自己血液重新流動的聲音——
先是耳后“嗡”地一聲,接著是手腕內側的血管突突直跳,像有一條小魚在皮膚下拍尾巴。
五分鐘后,所有疲勞被連根拔起,連指尖的麻木都退得干干凈凈。
瑞納的補劑已經喝完,她正用指尖輕輕摩挲自己的右腕,那里也有一串發光的字符:β-048。
“別太快高興,”她輕聲說,“藥效只有四小時。第四小時末尾,你會更累?!?
回程的路不再是螺旋坡道,而是一條筆直的傳送帶。
傳送帶兩側是透明墻,墻后站著一排排蜥蜴人幼體。它們用前爪貼著玻璃,豎瞳一眨不眨地盯著傳送帶上的奴隸,像在看會動的標本。
簡小寶被盯得后背發涼,下意識低頭,卻看見自己的左腳踝——
鐐環內側的鈍齒不知何時已經陷進皮膚,留下三個淺淺的凹痕。凹痕里沒有血,只有一圈泛白的皮褶,像被橡皮筋勒過的紙。
傳送帶盡頭,豎艙區已經在望。
艙蓋開合的“咔噠”聲此起彼伏,像無數把小剪刀在空氣中試刃。
β-047號艙的門再次合攏。
綠光依舊亮著,水滴計時依舊三十秒一滴。
簡小寶卻發現自己睡不著了。
補劑的余勁在血管里亂竄,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馬蜂。
他試著數水滴,可數到一百,心跳反而更快。
于是他開始回憶今天的每一個細節:
——瑞納低垂的眼皮;
——骨刀劃過晶花時的“嚓”;
——蜥蜴人幼體貼在玻璃上的爪?。?
——紫色膠凍留在舌根的塑料甜。
回憶越細,時間越碎。
碎到最后一秒,他忽然意識到:
從早上被推醒,到現在被鎖回豎艙,一共只過去了——
“十一小時四十七分鐘?!?
一個聲音在艙外輕輕接口。
簡小寶猛地抬頭。
艙蓋是透明的,外面卻沒有人。
只有那道細小的霧氣手印,不知何時被添上了第六根指頭。
那指頭歪歪扭扭,像小孩的信筆,又像某種標記。
簡小寶盯著那根多出來的“指印”,忽然覺得,
今夜的綠光,似乎比昨夜更暗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