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小寶第一次睜開眼時，以為自己瞎了。

沒有窗，沒有燈，也沒有晝夜。只有一層像霧一樣的暗綠光，從天花板深處滲出來，黏在視網膜上，像一灘發霉的水。那光不會照亮任何東西，它只是提醒你——你還活著，卻活得像一塊菌斑。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確認，自己的左眼確實在跳，不是因為光，而是因為空氣里那股金屬與苔蘚混合的潮味。潮味鉆進鼻腔，順著咽壁往下爬，最后化成一根細針，懸在喉結上方，逼著他每隔幾秒就吞咽一次。每一次吞咽，都能聽見耳膜里“嗒”一聲輕響，仿佛有極小的齒輪在轉。

這聲音讓他想起父親。

父親最后一次修理家里那臺老式收音機時，也是“嗒”一聲，把壞掉的電容扔進鐵盒，說：“能拆的，都還能活。”

那是地表的記憶。可現在，地表像一張被水洇開的畫，顏色早被泡爛，只剩輪廓。輪廓下面，是蜥蜴人稱之為“高格斯”的垂直城市。

“簡——小——寶。”

有人在叫他。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隔著一堵會吸聲的墻，尾音被嚼碎，只剩兩個短促的節拍：Xiao-Bao。

他試圖扭頭，發現脖子被箍在一具軟膠托里，那玩意兒冰涼，貼著動脈，像一只耐心等血降溫的水蛭。

“別動。”聲音近了，帶著蜥蜴人特有的嘶氣，“你的編號還沒刻好。”

一只灰綠色的手伸過來，指節背面覆著細鱗，鱗片邊緣呈乳白色，像沒長開的指甲。指尖握著一枚微型刻針，針尖閃著藍光，在簡小寶右腕內側輕輕一點。

皮膚沒有破，但灼痛像電火花，從腕骨直竄到肩。一串字符在皮下亮起——

“HGS-β-047”

高格斯·β層·047號奴隸。

藍光只持續了三秒，隨即熄滅，像被血液稀釋。疼痛卻留在那里，像一條不肯結痂的線，提醒他：從今天起，名字是奢侈品，編號才是皮膚。

蜥蜴人走后，墻壁里升起一根透明軟管，末端垂著一滴濃稠的綠液。

液滴懸而未落，像在做某種艱難的決定。簡小寶盯著它，忽然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如果它永遠不滴，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不算正式開始奴隸生涯？

當然，這念頭只存活了不到兩秒。液滴落下，砸進他半張的嘴里。

味道像一百片銅銹同時融化，苦里帶甜，甜里又泛苦。舌根迅速發麻，接著是整片上顎，像被一層絨布封死。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慢下來，咚——咚——咚，像有人在空房間里敲一面受潮的鼓。鼓皮松了，聲音越來越鈍。

視野邊緣開始出現細小的綠斑，它們游動、分裂、拼合，最后變成一只只極小的、由光點構成的蜥蜴。蜥蜴們排成一列，沿著他視網膜的血管爬行，一邊爬一邊回頭，用分叉的舌尖指給他看：

——看，這是你第一天忘記的。

——看，這是你第二天會忘記的。

——看，這是你永遠不會再想起的……

不知過了多久，軟膠托松開了。

簡小寶被推進一條半圓形的走廊，走廊兩側是一排排豎立的“艙”。

它們像豎著埋進墻里的棺材，卻比棺材窄得多，人只能筆直站著。艙蓋透明，內側貼著呼吸膜，膜上布滿毛細血管般的紋路，偶爾鼓起一個泡，像魚鰓。

每個艙里都關著一個人。

他們睜著眼，卻不眨眼；胸口起伏，卻沒有呼吸聲。綠光從頭頂澆下，把一張張臉泡得浮腫，像泡在福爾馬林里的教學標本。

簡小寶被安排到β-047號艙。

艙門合攏前，他看見對面艙里是個女孩，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左眉梢有顆小小的黑痣。女孩的眼珠忽然動了一下，像兩顆玻璃珠在轉槽里滾了半圈，正好對準他。

那一瞬，他錯覺自己聽見她說：

“別睡。”

可實際上，除了艙蓋閉合的“咔噠”聲，四周安靜得像宇宙真空。

艙內沒有黑暗。綠光始終亮著，亮得讓眼皮失去意義。

簡小寶很快就發現，自己無法真正入睡。每當意識開始下沉，呼吸膜就會噴出一股帶著薄荷味的冷霧，霧鉆進肺，像一把冰做的梳子，把瞌睡蟲全部梳走。

于是，他開始做夢——醒著的夢。

夢里，他回到地表的家。父親在陽臺上給番茄澆水，母親在廚房用舊電磁灶燉牛肉。番茄紅得發亮，像一顆顆小型恒星；牛肉在砂鍋里咕嘟，油星濺到灶面，發出“呲啦”聲。

他張嘴想喊他們，卻發現自己沒有聲音。

低頭一看，手腕上的編號在發光，光像水蛭，正順著血管往心臟爬。

父親放下水壺，回頭看他，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膚。

皮膚裂開，露出一排蜥蜴的尖牙。

不知第幾次從半夢半醒里彈起，簡小寶注意到艙壁右上角有一枚極小的水珠。

水珠每三十秒落下一滴，砸在下方一個凹槽里。凹槽底部連著一根發絲細的管，管里浮著一粒綠豆大小的氣泡。

氣泡每移動一格，代表一分鐘。

他數到第七百二十格時，艙門開了。

兩個蜥蜴人站在外面，手里拿著金屬項圈，項圈內側有一排軟針。

“工作。”其中一個嘶聲說。

簡小寶邁出艙門時，聽見自己的骨頭在響，像一串生了銹的鑰匙彼此碰撞。

他回頭望了一眼，對面艙的女孩已經不見了，艙蓋內側留著一道細小的霧氣手印，五指張開，像一朵來不及合攏的棉花。

走廊盡頭是一扇拱形門，門后是比綠光更暗的空間。

蜥蜴人推了他一把。

跨進去的瞬間，簡小寶聽見水滴聲停了。

時間就此拐彎，拐進一條更窄、更潮、更漫長的甬道。

而他不知道，甬道的終點，只是一只更大的艙。

那只艙名叫“高格斯”。

而他，是編號β-047的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