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燈響起時,簡小寶在夢里正把一口番茄塞進嘴里。
番茄爆開的瞬間,低頻嗡鳴像一把鈍刀,把夢境攔腰斬斷。番茄汁變成綠色藥劑,順著喉嚨往下滴,每一滴都在胸腔里發出“嗒”的回聲。
他睜開眼,看見艙蓋上的霧氣手印還在,第六根“指印”卻不見了。
也許是蒸發了,也許根本是他一夜未眠的幻覺。
編號β-047在腕部微微發亮,像在提醒:別浪費時間,幻覺也得服從排班。
今天換了一只腳。
蜥蜴人蹲下,用灰綠色手指碰了碰簡小寶的左踝。
“腫了。”蜥蜴人嘶嘶地說,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像一條濕冷的尺子。
尺子量完,鐐環被調到更松一格,鈍齒卻仍抵著皮膚——只是從“勒”變成“咬”。
簡小寶低頭,看見齒尖在踝骨外側留下三個極淺的白點。白點像省略號,又像某種未完成的句子。
今天瑞納不在同一列。
她被調到第一行,編號β-048的牌子在她后頸晃,像一片隨時會掉下來的枯葉。
簡小寶站在第二行末尾,前面換成一個高個子男人,編號γ-205。
男人的后頸有一道疤,疤的顏色比周圍皮膚淺,像一條干涸的河床。
隊伍行進時,疤會隨步伐輕輕扭曲,仿佛河床里還有暗流。
男人一次也沒回頭。
早餐不是糊,是“綠血”。
——至少蜥蜴人是這么叫的。
它裝在一截軟管里,軟管透明,能看到里面懸浮的細小氣泡。
氣泡呈螺旋狀上升,像極小的基因鏈。
簡小寶咬住管口,輕輕一吸。
味道比昨日更腥,后味卻帶一點鐵銹的甜。
鐵銹味讓他想起地表家里那把舊菜刀,母親每次切完番茄,都會把刀在瓷缸沿上蹭兩下,蹭出一串火星。
綠血滑進胃里,火星被澆滅。
工作區換到了D-5層。
D-5層比D-9更亮,也更冷。
亮,是因為天花板鑲嵌著整排“陽光瓶”——
每只瓶子拳頭大,里面封著一團淡金色的霧。
霧在瓶里緩緩旋轉,像被囚禁的微型太陽。
冷,是因為瓶子外壁結著霜。霜花呈六角形,像被凍住的雪花。
蜥蜴人說:
“陽光瓶怕熱,你們怕光。各取所需。”
任務很簡單:
把裝滿的瓶子從A架搬到B架,再把空瓶子搬回來。
A架與B架相距二十步,每一步都標著熒光線。
熒光線像一條會發光的鎖鏈,把奴隸們的腳印鎖在既定軌道里。
簡小寶抱起第一只陽光瓶。
瓶子比預想中重,像抱著一塊冰鎮的鉛。
更奇怪的是,瓶壁貼著手心的瞬間,他聽見“嗡”的一聲低鳴。
低鳴直接鉆進掌骨,像一條細小的電流,順著手臂往上爬,最后在耳蝸里炸開一朵極小的火花。
火花里,他看見一只蜥蜴人幼體趴在玻璃后面,豎瞳里映著金色的霧。
幼體張嘴,發出無聲的嘶叫。
嘶叫的口型是:
“還給我。”
簡小寶差點松手。
熒光線在腳邊亮起,像一條催促的鞭子。
他只好繼續走。
二十步,像二十個世紀。
第二趟換瑞納與他并肩。
瑞納的步子比他穩,呼吸卻比他急促。
“聽見了嗎?”她嘴唇幾乎不動,聲音像氣流。
“什么?”
“瓶子在哭。”
簡小寶愣住,抱緊瓶子。
這一次,低鳴變成了斷續的啜泣——
細細的、帶著奶音的啜泣,像嬰兒被捂住嘴。
他忽然意識到:陽光瓶里的金色霧,可能是某種生物。
“別看。”瑞納低聲說,“看了會手抖。”
簡小寶就把目光鎖在熒光線盡頭。
盡頭,B架像一張打開的嘴,等著他們投喂。
今天午休不在走廊,而在D-5層角落。
角落有一排“坐墩”——像半截樹樁,表面覆著軟膠。
坐墩上方懸著一盞極小的紅燈,燈罩呈半球形,像一顆倒吊的心臟。
紅燈每亮一次,代表一分鐘過去。
簡小寶數到第十次紅燈亮時,γ-205突然開口:
“β-047?”
聲音沙啞,像砂紙擦過玻璃。
簡小寶側頭。
“你左腳踝,”γ-205說,“齒印太淺,今晚會被加環。”
簡小寶下意識縮了縮腳。
“想活久,”γ-205又說,“就讓它出血。”
出血?
簡小寶沒來得及問,紅燈熄滅,午休結束。
第三趟,事故。
事故的主角是γ-205。
他抱著瓶子走到第十步時,腳下一滑。
熒光線太冷,結了一層肉眼難見的薄冰。
冰面反射出陽光瓶的金色霧,像一面碎裂的鏡子。
γ-205摔倒,瓶子脫手。
瓶子落地,沒有碎,卻裂開一道縫。
金色霧從縫里泄出,像一條細小的火舌。
火舌舔到γ-205的手背,發出“嗤”的一聲。
沒有焦味,只有一縷白煙。
白煙里,γ-205的手背出現三道金色紋路,紋路像活物,迅速往他袖口里鉆。
蜥蜴人獄卒沖過來,尾巴一掃,將γ-205抽翻在地。
陽光瓶被撿起,裂縫被貼上銀色膠帶。
一切像沒發生過。
除了γ-205的手背——
金色紋路留在那里,像一道被烙上的微型光柵。
γ-205被拖走時,沒有慘叫。
他的嘴被獄卒用尾巴捂住,只發出悶悶的“唔唔”。
其余奴隸繼續搬運。
計時器的紅液柱卻忽然加快流速——
原本一格五分鐘,現在一格三分鐘。
蜥蜴人嘶嘶宣布:
“事故損耗,全體補劑延遲二十分鐘。”
二十分鐘后,簡小寶的胃開始絞痛。
疼痛像一條帶刺的繩,從胃底往上抽,每抽一下,喉嚨就泛上一股酸水。
他彎腰,額頭抵著陽光瓶的冷壁,聽見瓶里的霧在笑。
笑得很輕,像用指甲刮玻璃。
補劑終于發下,卻比昨日少了三分之一。
瑞納把她的軟管遞到簡小寶手心,指尖在他掌心劃了一個“×”。
“×”代表“交換”。
簡小寶搖頭,瑞納卻強行把軟管塞給他。
“今晚,”她嘴唇幾乎不動,“綠墻后見。”
綠墻?
簡小寶沒來得及問,熒光線亮起,隊伍再次移動。
回程不是傳送帶,而是另一條陌生的走廊。
走廊兩側沒有窗,只有整幅的綠色涂層。
涂層在燈下泛著濕光,像某種巨大生物的內臟膜。
簡小寶走過第七塊綠墻時,墻忽然“呼吸”了一下——
涂層鼓起,又癟下,發出極輕的“噗”。
鼓起的瞬間,他看見墻后有一條極窄的縫隙,縫隙里透出手電筒般的微光。
微光閃了三下,像暗號。
簡小寶心跳驟然加速。
他想起瑞納說的“綠墻后見”。
可獄卒就在身后,尾巴尖抵著他的肩胛,像一把會呼吸的刀。
他只能繼續走。
走過綠墻時,他用指甲在涂層上輕輕劃了一道。
指甲縫里立刻嵌進一點綠粉,像霉菌的孢子。
艙門合攏,綠光依舊。
簡小寶把手指舉到眼前,指尖的綠粉在燈下微微發亮。
他忽然想起γ-205的話:
“讓它出血。”
他低頭,用指甲在左腳踝的齒印上狠狠一掐。
鈍齒陷入皮肉,三顆血珠滾出來,像三粒極小的紅寶石。
血珠落在艙底,發出輕微的“嗒”。
綠光里,血珠是暗紅色的,像被稀釋的葡萄酒。
簡小寶盯著它們,直到它們被金屬地板完全吸收,只留下三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圓斑。
他忽然覺得,
這三個圓斑,
也許就是他今晚在綠墻后“見面”的門票。
水滴聲繼續。
三十秒一次,七百二十次后,晨燈又會響。
但在那之前,簡小寶還有四小時可以等。
等瑞納的暗號,
等γ-205的命運,
等陽光瓶里的金色霧再次哭泣。
他閉上眼,
卻聽見左腳踝的血珠在地板上輕輕滾動,
像三顆極小的骰子,
在地底這座巨大的賭場里,
悄悄擲出了一個未知的點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