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瘦高的番役見王承恩出現在門口，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王公公。您那點子消息挺準吶！張成那兒抖落了些好東西，牽連的還不止這一個‘安子’，嘿！這幫狗殺才，手腳還真不干凈。這不，骨頭軟，沒捱幾尺就把偷運夾帶的事兒認了畫了押。只可惜…腿腳太慢，急著想跑路跳窗臺沒站穩，自個兒摔死了，血濺了一地，嘖嘖，真夠埋汰?！彼妹夼磷屑毑粮蓛翳F尺上最后一處污跡，動作輕柔得如同在擦拭一件珍貴瓷器。

幾個縮在角落的小火者抖得更厲害了。其中一個膽小的，下身濕了一片。

王承恩的目光極快地從那卷滲血的破草席上掃過，如同拂去一絲塵埃，落在那塊沾血的餑餑渣上，隨即移開，看向瘦高番役的臉，平靜無波，甚至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疏離：“死了？”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仿佛只是對弄臟了地方感到些許不悅，“確是埋汰了些。勞煩兩位費心，人既沒了，就按規矩拖去東便門外老地方，利落點?！彼⑽㈩h首，示意身旁跟著的小太監遞過去一個輕飄飄的、早就準備好的小布囊。“這點碎銀，給兩位買碗驅寒熱湯喝。今兒天冷。”

那瘦高番役捏了捏布囊的分量，臉上的假笑真實了幾分：“謝公爺賞！不費心不費心！份內差事！您放心，保管送得遠遠的，不礙事！”他收起鐵尺，對同伴使了個眼色。兩人麻利地抬起那卷破席子，像抬一根尋常的木頭，腳步輕快地消失在御馬監深邃的暗巷盡頭。風卷起幾片干草屑，打著旋兒，仿佛要滌蕩空氣中那令人作嘔的氣息，然而那濃烈的血腥氣卻如同滲進了磚縫泥地里，頑固地留存著。

王承恩沒有再看那些瑟縮的小火者一眼。他轉身離開這污穢腌臜之地，青布袍的衣擺拂過地上蜿蜒的暗紅血跡，如同踏過最平常的泥濘。就在他邁步時，靴底無意間碾過那塊沾血的餑餑渣，發出輕微的碎裂聲。風刀子般刮在臉上。他知道，陳安這條命，這筆代價，在某個只有他與萬歲爺知曉的冰冷天秤上，終于添上了一顆微不足道的砝碼。爐火中應該能看到成果了吧？他抬頭望了一眼西暖閣依舊亮著燈的方向，漆黑的眸子里映不出半點燈火。

時間在深宮冰冷的石壁間無聲流淌。

庫房里彌漫的煙氣愈發濃重刺鼻，混雜著硫磺的辛辣、硝石的苦澀和一些新加入的生澀金屬燃燒氣息。李鐵柱灰頭土臉，一只手用破布草草纏著，滲出一點血跡，另一只手卻無比穩定地操作著。他不再理會那口小鍋，轉而搗鼓著一堆新送來的青黑色硫磺精礦碎片和從墻角刮下的、帶著霜花的土硝粉末。幾塊形態不規整、帶著明顯敲打痕跡、內壁薄厚不均的生鐵小碗狀容器散落在角落。一小堆黑色的木炭粉末堆在另一旁。

王承恩靜靜立在門口陰影中，看著李鐵柱用極其簡陋的木柄小鐵鏟，將一份剛剛按比例混合均勻的粉末（炭、硝、硫磺），極其小心地裝入其中一只還算像樣的鐵碗里，然后用一根粗短的硬木棍，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反復搗壓，將藥粉壓得瓷實無比。然后，他拿起一根浸滿豬油和硝粉的特制麻繩（引信），將其一頭深深插入藥粉中，另一端長長地拖在碗外。他拿起一根打磨得尖銳的粗鐵釬子，在碗口幾處位置輕輕敲擊，將那引信周圍僅存的空隙盡可能地堵實。

“妥了？”王承恩終于開口，聲音在彌漫硝煙的庫房中有些發悶。

“差不多了！公爺您看！”李鐵柱獻寶似的捧起那個沉甸甸的鐵碗，臉上洋溢著孩童般的興奮，“按那圖上…呃…按俺自個兒試的方子弄的！這引信是新的，勁兒肯定比上次足！”他根本沒問石頭的來歷，也毫不在意自己手上的傷，只對即將驗證的成果充滿期待。

王承恩無聲地點點頭，示意可以點火。他退后一步，側身隱在了半扇門扉之后。

李鐵柱把鐵碗放在庫房中央空曠的地上，又從角落里拖來幾片巨大的生鐵廢甲片擋在身前，只探出一只纏著布的手，握著一個小火折子。他沒有絲毫猶豫，眼中只有純粹的探究狂熱，將燃燒的火折子靠近那裸露在碗外的引信線頭。

呲——！

一聲極其短促尖銳的鳴響！那浸油的麻繩如同嗜火的怪蛇，瞬間瘋狂吞噬了火焰，沿著繩體向鐵碗內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猛烈延燒！那速度快得驚人，遠遠超出李鐵柱的預料！

下一瞬間——

轟??！

一聲沉悶巨響陡然在密閉的庫房中炸開！地面狠狠一顫！刺目至極的橘黃焰團裹挾著大量濃厚的硝煙，如同被禁錮許久的妖魔瞬間掙開鎖鏈，從那只簡陋生鐵碗中瘋狂噴涌而出！爆炸的氣浪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擋路的鐵甲廢片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顫鳴！無數鐵碗的碎片帶著銳利刺耳的尖嘯在房間內四散激射，叮叮當當狠狠砸在墻壁和堆放的雜物上！更有幾點灼熱的火星和碎屑直接飛濺到李鐵柱擋在身前的破布胳膊上和臉上，燙得他呲牙咧嘴，卻反而發出興奮的怪叫。

“成了！公爺！您看見沒？這勁兒！這勁兒忒足！”他激動得手舞足蹈，指著被炸得崩裂出數道細紋的地面青磚，和被震得嗡嗡作響、向內凹陷變形的鐵甲片，“比俺們過年放的那些炮仗響十倍！呸！一百倍！”

刺鼻嗆人的濃煙充斥整個庫房，讓人呼吸困難，眼淚直流。王承恩用袖口掩住口鼻，目光透過煙塵，死死盯著地上那個破裂凹陷的鐵碗殘骸和周圍飛濺的灼熱碎片?？粗铊F柱被火星燙得跳腳卻興奮大叫的模樣，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冰冷。

成了！

這震耳欲聾的爆響，這撕裂鐵片的威勢，正是萬歲爺需要的！

代駕？一顆無足輕重的小火者的頭顱，換了這絕境中的一線雷霆！

李鐵柱已迫不及待地撲向爆炸點，不顧嗆人的濃煙和灼熱的余燼，蹲在地上，用纏著布的手小心翼翼撥弄著鐵碗的殘骸碎片，撿起一塊邊緣燒得發藍的鐵片，湊到眼前仔細端詳，口中念念有詞：“嘿！這口子…炸得夠利索！這煙…味兒沖是沖了點，可勁兒真足！公爺！您看這炭渣子，燒得透！這石頭粉…真神了！”他完全沉浸在技術成功的狂喜中，仿佛剛才那聲巨響只是最美妙的樂章。

王承恩看著他那癡迷忘我的背影，那平靜無波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原上極光般的、轉瞬即逝的沉重?？諝庵心菨饬业没婚_的血腥氣，仿佛已滲入他青布袍的每一根纖維，揮之不去。袖口無意間沾染的一滴尚未干涸的暗紅血點，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這“藥”煉成了。

但這爆響，這濃煙，這飛射的鐵屑，能在這沉寂得如同巨大冰窖的紫禁城中瞞得過幾時？萬歲爺的“薪火”，點燃的第一縷引信，用的是一個人的血，噴濺出的，卻是能燒紅整個煉獄的火焰…

他知道，必須立刻去西暖閣復命。用不著任何多余的解釋，只需要這四個字。

爆藥初成！

代價已付！

西暖閣的燈火通明處，年輕的皇帝正等待著這聲帶著血腥味的回響。

——薪火燃起，引信即是血路。第一縷光焰，照亮深淵，亦灼痛執炬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