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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色引信-上

王承恩從西暖閣退出來時,身上那股暖閣里的燥熱仿佛瞬間被深宮的寒流抽盡,只留下刺骨的冰冷。他的步履依舊平穩輕捷,無聲地滑過光潔如鏡的金磚地。廊柱投下的陰影濃重如墨,仿佛有無形的眼睛藏匿其中,審視著每一個角落。他目不斜視,青布袍的下擺紋絲不動,心中卻如明鏡般敞亮——陳安的名字定了,那張絞索已然無聲落下。用不著什么栽贓陷害,只需將“陳安與尚膳監張成同鄉勾結夾帶宮禁之物”的風聲,吹進東廠某位檔頭的耳中即可。對宮中的活閻羅們而言,捏死一個無權無勢的小火者,與捻死一只螞蟻并無二致。代價?一縷微不足道的“信緣絲”罷了。只是那股縈繞在暖閣里的血腥味,似乎透過無形的門縫,沾染在了他青袍的袖口,甩之不脫。

乾清宮通往御馬監的夾道,是深宮最偏僻荒涼的角落。這里是內侍宦官中最低賤者聚集的蟻穴,如同宮廷光鮮華麗袍服之下藏污納垢的襯里。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騾馬臊臭、廉價草料和長久汗漬混合的怪味,熏得人頭暈。地上污水橫流,覆蓋著半融的骯臟冰雪,腳踩上去發出咯吱的粘膩聲響。幾間低矮的磚房如同趴在地上的癩皮狗,墻壁被煙火熏得烏黑油膩,窗紙糊了又破,在冷風中瑟瑟作響。

王承恩停在最角落的一扇破門外,斂容垂手。門半掩著,里面光線昏暗,隱約能看到人影晃動。他無需進去,里面的交談如同蚊蚋,卻清晰地鉆入他的耳中。

“…安子,不是哥說你,”一個略顯沙啞的嗓子帶著三分不耐七分訓斥,“那點子破點心,也值得你巴巴地去承恩公跟前討個沒臉?人家是什么身份?那是能在萬歲爺跟前說上話的主!咱們是什么?臭掃馬圈的下賤玩意兒!識得你名兒都算祖墳冒煙了!”聲音粗嘎,是這御馬監一個有些年頭的老內侍。

接著,是一個懦懦的、帶著點委屈的年輕聲音,正是陳安:“劉爺爺…不、不是去討…就是…就是大前年隆冬臘月,要不是公爺半塊餑餑賞下來,我怕…怕就凍挺在外院墻根底下了…過年…也沒別的好孝敬…就…就磕個頭,心里踏實…”

“踏實?”老內侍的聲音拔高了些,帶著刻薄的譏諷,“你踏實了,別人瞧著可不踏實!知道的道你是老實巴交感恩戴德,不知道的還當你攀高枝兒抱大腿呢!現下好了?張成那小子也不知走了什么背字兒,叫人攀咬夾帶,你也跟著沾了葷腥氣兒!東廠那是什么地方?閻王殿!掉根頭發進去,不扒層皮出來都算你祖上積德!別哭喪著臉!等會兒上面問話,腦袋磕破了也得認清楚自己身份!一個沒根兒的騾夫,瞎認什么同鄉!那點心?做夢吃屁呢!”罵聲夾著幾聲咳嗽和吐痰的聲音。

門里再沒了陳安的回應,只有壓抑的、像是小獸挨了打又不敢哭出來的吸鼻子聲。

王承恩轉身離去,面無表情。半塊冷餑餑換一個頭,如今再加一顆頭。公平嗎?這深宮里,何曾有過公平。

他沒有回自己值守的直房,而是徑直去了東緝事廠后巷最西頭一間不起眼的庫房。這里名義上堆放著宮里淘汰下來的舊燈籠、破桌幾,落滿塵埃。他掏出貼身收藏的一把極其古舊、毫無標記的小銅鑰匙,擰開布滿銅綠的沉重門鎖。門軸發出刺耳的、仿佛從未潤滑過的尖叫。

庫房不大,陳腐空氣中混雜著一股刺鼻的硫磺味、硝石味和淡淡的酸腐氣。靠墻支著一張歪斜的矮桌,上面雜亂地攤著幾個粗陶罐、石臼、簡易木架,幾塊形狀奇特的青黑色石頭,一小袋顆粒不一的土黃色粉末(硝),還有幾塊類似生石灰的東西,以及幾堆顏色各異、如同污垢般的碎渣。墻上斜掛著一張巨大的北直隸輿圖,密密麻麻標注著京畿各處山川礦脈、炭窯藥鋪。

角落里,一個人影正佝僂著背,湊在一個小小的風爐前。爐火灼灼,映亮一張年輕但異常專注甚至有些癡狂的臉龐。他身形粗壯,短褂袖子捋到了臂彎,露出結實有力、卻布滿新舊燙傷和劃痕的手臂。爐上架著一口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鐵鍋,里面的液體呈詭異的深紅棕色,正在“咕嘟咕嘟”地翻滾冒泡,劇烈蒸騰的霧氣帶著刺鼻的、令人暈眩的怪味彌漫著小小的空間。

此人便是李鐵柱。被王承恩看中,秘密擄來此處已七八日。

“唔…”李鐵柱似乎完全沒察覺有人進來,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噥,一雙粗大的手穩定地往鍋中極其小心地添加著極其微量的、如同灰塵般的白色粉末,另一手死盯著鍋里液體的細微變化。汗水順著他布滿煤灰和污漬的額頭淌下,在他臉頰上沖出幾道滑稽的印痕,他卻恍然不覺,目光如同焊死在那翻騰的液體上。那眼神純凈得只有對“物之理”的探究,別無他物,仿佛置身廟堂而非地獄。

“別加那礬灰了!臭氣熏天!要炸!”王承恩冷冷開口,打破了這近乎邪異的專注。

李鐵柱這才猛地驚醒,一個哆嗦,手一抖,那白色粉末掉進去多了不止一星半點。他霍然抬頭,看向王承恩,那張因專注而緊繃的臉上竟瞬間綻開一種近乎天真的喜悅:“公爺!您來了!快看!快看這色兒!深多了!勁兒肯定大!跟俺們鄉下過年熬硝可太不一樣了!俺算琢磨出來了,光燒炭化得不透不行,燒的時候火候太急也不行……”他聲音洪亮,在這逼仄空間里嗡嗡作響,吐字還有些含糊不清。

“閉嘴。”王承恩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寒冰砸進沸水,瞬間讓李鐵柱的熱情凍結在他那張癡迷的臉上。王承恩走到矮桌前,目光掠過那些如同垃圾般堆放的雜物,最后落在那張攤開的北直隸輿圖上幾個極其隱蔽的朱砂圈點處。“萬歲爺交代的‘藥’,圖樣可都揣摩透了?”他拿起桌上唯一一卷顯得“干凈”些的厚皮紙,上面用簡陋的炭筆畫著一些古怪的符號和無法理解的文字碎片——正是朱由檢付出“信緣絲”后所獲的殘破知識烙印。

李鐵柱的興奮瞬間熄滅,只剩下本能的敬畏和急于證明自己的迫切。他用力點頭,指著自己攤在地上幾塊臟兮兮的、如同涂鴉般的木板:“懂!懂!俺記下來了!就…就是這石頭不對!圖上說這叫什么‘火石’?俺們鄉下也有這色兒的石頭,俺敲了磨了,也燒了,可添進去,一點火星子都嗞不起來,還不如俺自己瞎琢磨的!”他指著鍋邊的幾塊青黑色石頭碎塊,語氣帶著挫敗的困惑和一絲委屈。

王承恩拿起一塊石頭碎片,在手中掂了掂,冰冷的目光掃過輿圖一角:“阜成門外驢肉胡同,進胡同第三個門臉,門楣有缺角,只賣生藥生漆的老鋪子后屋墻角,堆了幾塊壓咸菜缸的石頭,跟你圖上這個色兒像不像?”

李鐵柱瞪大眼睛,瞬間將地上的碎石頭與王承恩口中那幾塊壓咸菜缸的石頭聯系了起來?!鞍。?!對!就是這色兒!這沉勁兒!”他一把奪過王承恩手中的碎石片,粗糙的手指激動地摩擦著,“公爺!您真是神了!咋知道那有?俺現在就去要!”

“要?拿命要?”王承恩扯了扯嘴角,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那石頭叫‘硫磺精礦’,那鋪子后面通著外城藥王廟胡同的‘毒煙張’。你去‘要’,明天東廠抄錄的檔冊上就會多一個‘意圖私藏煉制禁藥’的罪名?!?

李鐵柱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隨即化為茫然和一絲無法理解的恐懼,他縮了縮脖子,捧著那幾塊碎石片,像個做錯了事不知所措的孩子:“那…那咋整?這石頭得要啊…沒它,這鍋‘藥湯’就不夠勁兒…”在他看來,鍋里的液體能否“勁兒大”,遠比自己被東廠掛上什么檔冊要重要得多。

“石頭會送來。”王承恩轉身走向門口,毫無波瀾的語氣為李鐵柱的困境判下赦令,“你手上的傷沒好利索前,別再碰這硝鍋。先想法子,把這‘引信’給我做成圖上那樣‘一拉即著’的東西。”他扔下一小捆搓捻整齊、浸過硝水又陰干的麻繩,“弄廢幾根無所謂。天黑前再弄傷手,就剁了喂馬廄那頭老騸驢。弄砸了這鍋藥,下一鍋藥引子就是你身上的零碎?!闭f完,推開沉重的庫房門走了出去,留下刺耳的門軸摩擦聲在硫磺味濃重的空氣中回蕩。

門外寒冷的空氣瞬間涌入,拂過李鐵柱汗濕的后背,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他看看手中那捆麻繩,又看看腳邊那幾塊壓咸菜缸的石頭碎片,再瞅瞅爐上依舊翻騰的深紅“藥湯”,巨大的困惑如同粘稠的濁物堵塞了他的腦子。

“這石頭…咋跟毒藥似的?引信…一拉…咋個拉?”他搔了搔亂糟糟的頭發,蹲下身,像對待稀世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幾塊石頭碎塊,然后拿起麻繩,在油亮的鼻子底下使勁聞了聞,似乎想從中聞出“一拉即著”的秘密。

宮里的夜來得又快又沉。厚重的烏云如同潑墨,徹底封死了最后一縷天光。寒風中隱隱傳來的不再是嗚嗚的風聲,而是短促、凄厲、夾雜著壓抑痛呼的哭嚎,如同受傷野獸在臨死前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哀鳴,穿透宮墻的縫隙,隨風飄蕩在紫禁城上空。

王承恩再回到御馬監時,陳安那間破屋的門大敞著,里面一片狼藉。草鋪被掀翻,稀爛的點心渣、幾件破布衣散落一地,污穢的融雪踩得到處都是。同屋的幾個小火者畏畏縮縮地擠在角落,如同驚弓之鳥??諝庵袕浡鴿饬业难任逗鸵还赡蝌}味。

一個穿著猩紅團衫、身材瘦高、臉上沒什么表情的東廠番役正慢條斯理地用一塊雪白的棉帕擦拭著手中的鐵尺。鐵尺原本光亮的尺身粘著暗紅發黑的血塊和幾絲皮肉組織的殘跡。另一個稍胖些的番役正將一個被草草卷起來的破草席往門外拖,草席里裹著一件東西,形狀佝僂蜷縮,暗紅的血跡正順著席卷的縫隙滴落,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蜿蜒出斷續不祥的痕跡。就在草席拖過門檻時,一塊早已干硬發黑、沾著血污的餑餑碎渣,從破席的縫隙中滾落出來,“啪嗒”一聲掉在污雪泥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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