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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薪盡火傳

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在紫禁城嵯峨的殿宇之上,仿佛一塊浸透了污水的裹尸布,吸盡了天地間最后一絲生氣。琉璃瓦頂覆蓋著寸余厚的污濁冰殼,在慘淡的天光下泛著死氣沉沉的濁白。沒有風,只有一種凝固的、深入骨髓的極寒,無聲地啃噬著每一塊金磚,每一根朱漆廊柱,每一道緊閉的宮門,要將這座煌煌囚籠徹底冰封成死寂的陵寢。

西暖閣內,地龍燒得滾燙,灼熱的空氣舔舐著皮膚,卻絲毫暖不了御座上年輕帝王那顆沉入冰海的心。朱由檢裹在厚重的明黃常服里,指尖冰涼刺骨。案幾上堆積的奏疏不是文書,是浸透了血淚、散發著腐朽與絕望惡臭的鉛塊,每一本都重若千鈞,足以將他尚未坐穩的龍椅徹底壓垮。

一名面白無須的司禮監秉筆太監佝僂著腰,用平板麻木的聲調,機械地誦讀著催命的文書:

“皇爺,宣府急報…十月迄今,雪深丈余,軍民凍餓僵斃者已逾萬數…戍卒欠餉累月經年,恐釀激變,禍亂邊陲…”

“陜西巡撫八百里加急飛奏…去歲赤地千里,顆粒無收;今冬酷寒尤甚,凍斃者枕藉于途…饑民嘯聚,掠富戶,破州縣…已有巨寇號‘闖王’李自成者…”

“山海關總兵密折…建虜偽汗皇太極,遣其巴牙喇精騎逾百,頻叩寧錦,覘視薊鎮…其鋒銳所指,不可不防…”

每一個字都像蘸滿冰水的牛毛細鞭,狠狠抽打在朱由檢的心尖。翻開奏疏,字里行間噴薄而出的是僵斃在凍土上青紫腫脹的尸骸,是餓殍枕藉、被絕望浸透的黃土溝壑,是流寇鋼刀下飛濺的污血,是韃子鐵蹄下破碎山河的呻吟。兄長的“天啟朝”如同泡影,留給他的只有一副行將徹底崩潰的朽爛骨架,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寸血肉都在迅速糜爛腐敗。

殿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一道縫隙,連最后一絲慘淡天光都未能滲入,一道清瘦如竹的身影已鬼魅般閃入,殿門隨即無聲閉死,嚴絲合縫。來人只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袍,面容平靜如古井無波,唯眼角細密的紋路無聲訴說著深宮歲月的磨礪。他像一道沒有溫度的深宮暗影,精準地滑落御座階下,伏身叩拜,不帶起一絲微風。

“陛下。”聲音低沉平穩,是掌印太監王承恩。唯有在這位自潛邸時便如影隨形的舊仆面前,朱由檢那幾乎鑄死的、深鎖的眉宇間,才會泄露出難以言說的疲憊與一絲極細微的、溺水者般的依賴。

“說。”朱由檢的目光依舊鎖在攤開的陜西奏疏上那血淋淋的數字,聲音嘶啞干澀,像是從銹蝕的胸腔里艱難擠出。

“九千歲,”王承恩頭顱垂得更低,額頭幾乎觸及冰冷金磚,平靜的話語里淬著無形的冰刃,“遣了幾班內侍,假‘清理歲末宮中物用’之名,分往各處‘巡視’。乾清、文華殿左近…尤多‘關切’之目。皇爺…需時時在意,慎之又慎。”“關切”二字在他口中吐出,帶著滲入骨髓的陰寒。

朱由檢喉結艱澀地滾動了一下,那無形的冰冷鉗子仿佛又一次死死扼緊了他的喉嚨。魏忠賢!這座皇城真正的主宰,龍椅之下每一塊金磚都匍匐在他巨大的陰影之下。他像個被推上懸崖的稚子,對手卻是一只深諳獵殺、早已嘗遍血肉滋味的兇獸!進是深淵,退…亦是粉身碎骨!

一股混雜著屈辱、憤怒與無邊絕望的邪火猛地從心底炸開,轟然沖頂!朱由檢霍然站起,動作帶起的疾風將案頭那本最厚的宣府邊報掃落在地!“哐當!”沉悶的聲響如同敲響了帝國瀕死的喪鐘。

“在意?!慎之又慎?!王承恩!你讓朕如何在意?!如何慎?!”聲音由壓抑的低吼驟然拔高,化為絕望的嘶鳴,“看著這江山一天天塌下來?!看著朕的子民一片片凍餓死去?!看著胡虜在朕的家門口磨刀霍霍?!朕就只能躲在這里,像個懦夫一樣,等著它徹底爛透?!等著它淌干最后一滴血?!”

嘶吼到末尾,聲音已然劈裂,胸腔劇烈起伏,蒼白的臉頰泛起不正常的病態潮紅。

就在這悲憤絕望的洪流即將徹底沖垮理智堤壩的剎那——

轟!嗡——!

一種無法言喻的、仿佛要將頭顱從中生生劈裂的劇痛毫無征兆地爆發!如同無形巨錘狠狠砸中雙額!瞬間是足以灼傷靈魂的炙熱,緊接著是冰封萬古的酷寒!無數根燒紅的、粗糲的鋼針正瘋狂地從顱骨縫隙中向腦髓深處鉆刺、攪拌!視野先是化為一片刺目的、無邊無際的白茫,隨即墜入純粹、吞噬一切的漆黑虛無!他甚至未能發出一聲完整的痛哼,整個人便像斷線的傀儡般朝前猛栽下去,四肢猛烈地、不自控地抽搐蜷曲,如同離水瀕死的魚,在冰面上徒勞地掙扎彈動。汗液如漿,瞬間浸透層層里衣,冰冷黏膩地緊貼在皮膚上。

“皇爺!”王承恩古井無波的面容第一次被撕裂,一絲驚駭與痛楚浮現在眼底,低呼強行卡在喉間。身體卻比意識更快!他如同貼地疾射的夜梟,瘦削的身軀爆發出與外表極不相稱的力量,瞬間搶至御座前!用自己的脊背和手臂,形成一道穩固的人墻,堪堪托住了朱由檢急劇下墜的身軀。動作完成的同時,他細長的眼睛已淬著致命的寒意,如鷹隼般掃向殿門口——那里,一個探頭探腦的小太監被這道目光死死釘在原地,臉上諂媚的好奇瞬間凍結,化作恐懼的慘白,連滾帶爬地縮回,死死拉上門栓!

那撕裂靈魂的劇痛來得暴烈,去得也快如鬼魅。幾息之后,朱由檢腦中翻江倒海的混沌與灼燒感如潮汐般退去。而在意識廢墟之上,冰冷、清晰、絕對秩序的存在,悍然烙印!

那不是文字,非圖像。它是一種…天地至理的冰冷具現!窺探到了某種堅硬超越金石、結構精密如天道運轉般玄奧的晶體脈絡;感悟到了某種渾濁液體中,幾樣看似尋常之物,以某種匪夷所思的比例組合后,竟蘊含著撕裂天地的爆裂之能;某種吞吐著毀滅與新生之焰、能將凡鐵淬煉成超越想象的爐膛構型!信息磅礴、森然、如同天道垂落的眸光,漠視著螻蟻的悲歡。

一個冰冷的稱謂,清晰地刻入他顫抖的靈魂:【爆火秘藥·初章(一)】!

一股足以焚毀理智的狂喜如同地火熔巖,驟然沖垮了絕望的堤防!祖宗?上蒼?天不亡大明?!

狂喜尚未將他徹底吞沒,那冰冷浩瀚的存在微微一“蕩”,一種非人、純粹規則、毫無感情波動的意念冰錐般刺入他的感知:“欲取此秘,需焚一縷‘信緣絲’。承價之物:坤寧宮司藥劉祥、御膳房采辦李福、御馬監灑掃陳安……”

一連串十數個黯淡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名諱印記,連同他們極其微末的身份信息、在宮廷這張蛛網上的黯淡位置、與王承恩掌控脈絡中的角色…冰冷閃過。這不是恩賜,是獻祭!以鮮活的生命為柴薪,點燃一絲渺茫的光焰!朱由檢剛剛騰起的灼熱狂喜,瞬間被無底的冰淵吞噬,刺骨的寒意凍結了魂靈。一個活生生的名字去填那名為“代價”的深壑?他腦中下意識閃過那個叫陳安的小火者模糊的面容——一個曾在信王府外院,因他隨手賜下半塊冷硬點心而感激涕零、年年磕頭的卑微身影…荒謬嗎?…可這死局之中,哪還有什么慈悲大道!

那冰冷的意念洪流毫不在意他的驚駭,繼續回蕩:“此藥若成,遇火則威能暴漲,硝煙銳減……其價,一縷‘信緣’足矣!”

威能暴漲,硝煙銳減!朱由檢的心臟驟然縮緊!一絲火藥,可御強虜于塞外?亦可……?

他幾乎是本能地看向階下的王承恩,目光復雜難明。這個名字也赫然在冰冷的名單上。王承恩支撐著他的手臂穩如定海神針,眼底深處卻翻涌著無法掩飾的憂懼。“陛下?萬望…珍重圣躬!”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

朱由檢深深吸入一口西暖閣灼熱而混濁的空氣,試圖將那翻涌的驚濤駭浪強行按下。他緩緩坐回冰冷的龍椅,一手扶額,用力按壓著依舊陣陣刺痛的太陽穴,顯出幾分真切的疲憊和虛弱。“朕…無礙。想是連日憂勞,心神一時交瘁…”他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倦怠感,“承恩。”

“奴婢在。”

“朕恍惚記起,”朱由檢的聲音輕得像冬日飄落的最后一片雪花,帶著刻骨的冰冷與試探的尖刃,“御馬監里…似乎有個叫陳安的小火者?昔日隨侍信王府時,在外院做些灑掃粗重活計?”他眼簾低垂,仿佛在記憶的塵埃中翻揀一個微不足道的名字,那半塊點心的畫面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深的冰寒覆蓋。

王承恩支撐著他身體的手,那紋絲不動的力道下,指骨極其輕微地繃緊了一瞬!陳安!那個潛邸時便存在、木訥寡言得近乎癡愚的小內侍。平素如同塵埃,只因某次大雪嚴寒中,看他凍得厲害,自己隨手給過半塊冷硬的點心,便年年歲末都會在自己當值處磕個頭的小人物。剎那之間,他洞悉了龍椅上這位年輕帝王平靜語調下,那無聲的、血腥的權衡與冷酷的決斷。

皇爺選中了陳安。

要以陳安那微不足道的存在,那點對自己卑微得可憐的“信緣”為薪柴,投入那剛剛向皇爺露出一線縫隙的未知熔爐?

那熔爐之后,是救贖的微光,還是…焚盡一切的業火?

王承恩眼瞼徹底垂落,眸底最后一絲情緒波瀾被徹底封死于古井深處。“陛下明鑒萬里,”他的嗓音如同打磨好的寒玉,光滑而冰冷,“確有此名。如今仍在御馬監當差。此人…寡言少動,木訥本分,素無逾越,倒也…安穩。”安穩,一個最適合做祭品的標簽。

“好…”朱由檢的聲音空洞縹緲,夾雜著無邊疲憊和一種揮刀斬斷羈絆后的、新生的冷酷,“明日…尋個由頭。或勾結內外傳遞物件?或手腳不甚干凈?或…窺探宮禁內情?你是東緝事廠提督內臣,深諳此道。務必…辦得干凈利落,不留口舌。”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沉重的鉛塊,砸在王承恩的心口。他明白了。那個在皇爺靈魂中蘇醒的、冰冷神秘的存在,需要血食。需要祭獻。“奴婢遵旨。”他將身體伏得更低,額頭緊貼冰冷刺骨的金磚地面,“此事易耳。陳安其人,與尚膳監小火者張成乃是同鄉舊識,素來往來密切…似已有跡可循…”一張由流言、構陷與必然死亡織成的無形羅網,在這俯首之間,已然悄然張開,精準地籠罩向那個茫然無知的名字。

朱由檢閉上眼,極其輕微地擺了擺手。

殿門無聲啟閉,王承恩的身影重新融入宮殿深處的陰影之中。暖閣內只剩下朱由檢自己壓抑的呼吸和燭火偶爾爆開的微弱的嗶嗶聲。窗外,無風的死寂被打破,凄厲的嗚咽聲陡然尖銳起來,如同無數尖銳的指甲瘋狂刮擦著宮墻!不,不是風聲!那是無數凍斃在宣府冰原上的軍民在哀嚎!是餓死于陜西荒野中瀕死時的喘息!是山海關外被韃子鐵蹄踐踏而死的亡魂在慟哭!

朱由檢緩緩抬起雙手,骨節因緊握而發白,指節處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冰冷的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在緊攥的拳頭上。然而此刻,在那片凍結靈魂的決斷心湖之上,這雙手開始用一種奇異的力量緩緩地、堅定地重新收攏,緊緊握拳!骨骼發出細微卻清晰的擠壓聲,仿佛在向某種無形的命運奮力宣告著他的意志!

那一點足以焚天毀地的微火星種,他找到了。

為點燃它所需供奉的第一縷薪柴,他已經親手推向了那冰冷的斷頭臺。

他搖搖晃晃地站直身體,腳步虛浮卻帶著驚人的決絕,一步一步,拖著無形的鐐銬,走向那扇隔絕了內外、厚重得如同世界壁壘的楠木殿門。指尖的冰涼尚未散去,輕觸在那冰冷光滑、象征至高皇權的門板上,傳來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厚重與死寂。

門外,是九千歲的天羅地網,步步殺機。

門內,是他的龍椅,他的枷鎖,他僅有的、通往地獄亦或唯一救贖的道路。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將那足以吞噬意志的厚重死寂和翻涌的情緒洪流盡數壓入心底深淵。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然戰栗,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推開殿門!

呼——!

一股凝著塞外苦寒、裹挾著死亡氣息的朔風,如同潛藏已久的毒龍,瞬間咆哮著撲入溫暖如春的西暖閣!刺骨的寒意帶著冰雪的腥氣,狠狠抽打在朱由檢蒼白的面頰!這突如其來的酷寒,也如同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將方才因那“薪火藍圖”降臨而升騰起的一絲絕處逢生的燥熱和狂想,澆了個透心涼!

天依舊陰沉得令人窒息。渾濁的雪沫不知何時開始飄落,被驟然加劇的寒風卷裹著,如同飛灰般亂舞,最終撞在殿宇飛檐垂掛的一根根尖銳冰棱之上。

啪嗒!

一滴渾濁的雪沫,被狂風狠狠摜在冰棱那寒光閃閃、鋒利如匕首尖的末端。

碎裂。

湮滅。

不留一絲痕跡。

朱由檢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根在凜冽寒風中微微顫動的冰錐之上。那閃動著死亡光澤的錐尖,像一柄懸在帝國和他自己脖頸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刺骨的寒氣隨著每一次呼吸深深鉆入肺腑,凍得骨髓都在打顫。身后,西暖閣里那灼人的熱浪仍在徒勞地舔舐著空氣。

他就站在這冰與火的罅隙之中,腳下是朽爛坍塌的萬丈深淵,身前是布滿了陷阱與刀鋒的、通往未知的窄橋。

那名為“爆火秘藥·初章”的冰冷知識,連同那需要“信緣絲”祭獻的“薪火藍圖”,已然如同嵌入靈魂最深處的烙印,牢牢占據了他的心神。

他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祭奠般的沉重,將殿門重新闔上。將那撕裂一切的寒風徹底隔絕在厚實的楠木之外。

暖閣里的熱浪再次漫卷而上,卻再也無法融化他心中凝結的萬載玄冰。

殿內,燭火安靜地燃燒著,將年輕皇帝清癯的身影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拉扯得扭曲、變形,恍若一頭被禁錮在深淵之底、無聲地咆哮著想要撕裂無盡黑暗的困獸。

——薪未盡,火當燃。血途已辟,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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